果真,他注視之下的鴻佑帝瞳孔漸漸緊縮,胸膛也起伏得愈發厲害,擱在扶手上的那隻手,捏得手背寸寸暴起青筋。
可卻說不出話來。
趙璴嘴角揚起了一個淡淡的弧度,像是盤旋在天上,端詳著雄獅暴怒的鷹。
他太早就明白,失無可失的人是最不用害怕的道理了。只是趙瑾等人不明白,還在挖空心思討好皇帝、離間他,卻不知道自己只是費心做無用功的蠢貨罷了。
從未被喜愛過的人,是不畏懼厭惡的。
趙璴淡笑著垂了垂眼。
卻在這時,清潤的聲音從他身側響起。
“陛下恕罪,但三殿下此言著實不妥。”
是方臨淵。
趙璴面上的涼笑停在了嘴邊。
……他竟忘了。
他囂張恣意,在座眾人都不放在眼裡,卻竟忘了,方臨淵也在這兒。
他不是從未被喜愛過的人。
——
方臨淵實在不想蹚這個渾水。
但是趙璴眼看著就跟鴻佑帝劍拔弩張了,他這片夾在中間的青菜,眼看著兩邊的饅頭片越來越燙,再不站出來,他就要被燙熟了。
天可憐見,他們一家人要吵架,關起門來不行嗎?何苦牽扯他這個無辜的外人。
他心下腹誹,面上卻不得不露出端正的神色,起身朝著鴻佑帝行了一禮。
“這裡有你說話的地方?”趙瑾在旁高聲道。
“瑾兒。”鴻佑帝皺眉,喝止住了他。
趙瑾一驚,連忙低下頭去。
“安平侯。”鴻佑帝轉頭看向方臨淵,神色總算和緩了幾分。“朕知你有心想要愛護她,但若她真做了不文之事,朕也要給你個交代。”
“陛下有所不知。”方臨淵抱拳道。“今日宴前,那仁帖木兒見五殿下第一面時便當眾多有不敬,言行輕佻,臣也曾喝止過。此時他裝醉不敢前來,也可見是他心虛,而非五殿下有意與之牽扯。”
說著,他微微偏頭,看向趙瑾。
“三殿下當時也在場,應該記得那時的情形吧?”
趙瑾面色難看,轉過頭去,沒有出聲。
鴻佑帝的神色又緩和了些。
“況且,公主殿下是在臣與陛下、還有那仁帖木兒飲酒時離席的,周遭多有宮人見證,與那仁帖木兒沒有半句交談。”方臨淵又說道。
鴻佑帝緩緩出了口氣。
“是與她無關。”他說。“但朕與皇后慣壞了她,養得她如今這番不知天高地厚的輕狂性子,實在讓朕一面對你,便覺難堪呐。”
他這般雖沒認錯,也算松了口,只是還要數落趙璴幾句。
眾目睽睽,方臨淵不想管也不得不管了。
他朝著鴻佑帝行了一禮,朗聲說道。
“陛下這樣說,便是折煞微臣了。”他說道。“臣至今仍舊感念陛下當日不責怪臣失禮輕狂,願將公主許給微臣的恩情,更感激陛下將公主教養得這般剛強堅毅。”
“愛卿此話怎講?”鴻佑帝問道。
“陛下有所不知。臣今日趕到梅園時,五殿下正被那賊子糾纏,摔碎了玉佩。他作此舉,便是動了……”
方臨淵眉目一動,計上心來。
“便是動了守節自盡的心思。若非臣及時奪下,後果不堪設想。”
——
“守節自盡。”回程的馬車上,趙璴輕笑著說道。“方臨淵,真是你想得出來的。”
方臨淵坐在一旁也在笑。
他還在回想著方才自己話音落下時,重華殿中的那一幕。
鴻佑帝愣在原處,周遭的宮妃都發出驚訝的氣聲。而那洋洋自得的趙瑾和趙瑤,則刹那間傻了眼,目瞪口呆的樣子讓方臨淵險些笑出聲。
他此番進京一遭,也算學了些邊關學不到的本事。單這無中生有、指鹿為馬的本領,便是別處都學不來的。
方臨淵轉頭,就見那狐狸雖支著臉側沒在看他,臉上卻也笑眯眯的。
“自然了。”方臨淵說。“我若說你是要殺了那仁帖木兒,皇上豈不是更要動怒?”
想到方才鴻佑帝拉下臉寬慰了趙璴兩句的模樣,方臨淵隻覺這死狐狸當真欠了他不少。
看他怎麽還。
他面上笑著,轉頭去看窗外上京街市夜晚的盛景。卻未見簾幔打起,窗外的光影明明滅滅地照在趙璴臉上,趙璴的笑容卻漸漸隱了下去。
片刻,他聽見趙璴說道:“但是以後,宮裡的事,你別再幫我了。”
方臨淵不明所以地轉過頭來:“什麽?”
“我跟他們的事,你不必管。”趙璴說。
他微微垂了垂眼,斂下眼中的神色。
方臨淵無論替他說什麽,鴻佑帝都不會對他有任何改觀,卻是方臨淵,要替他承受那些人本該射向他的明槍暗箭。
趙璴從來都是被厭惡的,如今頭一次發現,原來喜歡上他,也是一件會帶來災厄的事。
他從不怕給旁人帶來厄運,但若是方臨淵……
趙璴微微抿了抿嘴唇。
“為什麽啊?”方臨淵仍是不解。
“你難道看不出,牽扯上我,便不會有好事發生麽?”
趙璴的語氣中不知怎的竟帶上了些莫名的情緒,像是枯樹開花,尚未見嬌嫩花朵,便先有簌簌的灰塵掉落而下。
方臨淵卻更莫名其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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