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樂聲中,儀仗竟有半裡路那麽長,直到嫋嫋的金絲迦南香從街頭彌漫到街尾,眾人才看見了三十二抬花轎前,端坐在馬匹之上的身影。
恍如明月照星河。
大紅灑金的喜袍襯得他身如玉樹,也使他那疏朗英俊的面容愈發皎如冠玉。他跨在艶紅如火的駿馬上,身姿挺拔。
金紅的喜色映在他眼中,那雙星子般明亮的眼裡是被鍍了光芒的笑影。
在他身後,喜樂恢弘,紅妝十裡,如同金烏背後的漫天霞光。
——
方臨淵夢中都未敢幻想過這樣的場景。
那個他驚鴻一瞥後、便傾慕了十年有余的人,那個在他抱著冰冷的兵戈、蜷縮在屍橫遍野的寒夜裡時支撐著他的人,那個他父親臨終時握著他的手、讓他莫負真心時他第一個想起的人,如今正坐在他身後的花轎裡。
方臨淵騎了十來年的馬,竟在此時連握韁繩的手都是微微顫抖的。
眾人都對他於金殿上求娶公主的壯舉津津樂道,也不乏有人譏諷他攀龍附鳳。
但他並非那般勇敢,也沒有那麽多算計。乾元殿前,皇上問他想要什麽賞賜時,他的腦海中便只剩下一件事。
十年之前,他隨父親進宮辭行,在太液池畔第一次見到她。那天下了很大的雪,三皇子和四公主抱著暖爐坐在亭子裡,卻要她去摘樹梢最高的那支梅花。
風雪那樣大,她卻穿得單薄。三皇子說,只要你說一句,冷宮裡那賤人罪該萬死,我們就不要那支花了。
可她卻自始至終都不發一言,小小的一個人,汗水浸濕的發絲粘在臉上,隻顫巍巍地去夠那支蠟梅。
霜雪落滿了她的眉睫,亮晶晶的。
父親說皇家的事不要多管,方臨淵卻挪不開目光。他執拗地等在池旁的角落裡,一站就是半個時辰。
他看著她終於摘到了梅花,四公主卻隨手將那花丟在地上,讓宮女踩爛。
鮮豔的蠟梅散落在雪裡,她靜靜地退下,沒有一人在意她。
在轉角處撞見方臨淵時,她身上不住地打著哆嗦,發絲濕漉漉的,像是被雪擊落的鳥。
方臨淵悶聲脫下自己的大氅,披在了她的身上。
她瑟縮了一下,低垂的臉幾乎被雪白的風毛全掩住了。但隻一瞬,她便拉下了那件大氅,拋回了方臨淵手裡。
“這是給你……”方臨淵說。
“這是你的東西。”
她抬起頭,蒼白的面上泛著不正常的紅暈,一雙眼睛靜靜看著他,清冷又倔強。
微啞的少女嗓音回蕩在方臨淵耳畔,他尚未動,她卻已低下頭,擦身而去。
方臨淵回頭,只見她小小的一個,獨自行進了風雪深處。
金碧輝煌的殿宇如同冷漠的神祇,明明巍峨又溫暖,卻靜立著,放任她被風雪吞沒。
方臨淵在那一瞬間做下了一個決定。
他要從那漫天大雪的層層宮闕中,救出一個人。
——
方臨淵的思緒漸漸被嗩呐聲拉回了現實。
記憶中的漫天飛雪漸漸變成了遍天的銅錢與紅綢。儀仗漸漸停在了府門前,門前衣香鬢影、賓客盈門,司禮監的太監腰纏紅絹,高聲唱和道:“壓轎——”
方臨淵下馬,執起紅綢一端,看著宮女打起簾幔,從喜轎裡扶下了她。
趙璴。
她長高了許多,甚至比周遭的女子們還要高出不少,直起身來時,竟看起來與他一般高了。
當世男子更偏愛嬌小些的女子,她的個頭也總為人所詬病。世人皆道徽寧公主豔冠皇城,姿容閉月,卻偏生了一副比尋常男人還高的身段,當真是明玉生瑕。
但方臨淵卻絲毫不在意。她在深宮中是個無所倚仗的孤女,若再生得柔弱嬌小,如何活得下去呢?
他所偏愛的,從不是倚仗大樹而生的菟絲花。
他小心地牽著紅綢,在鼓樂聲與鞭炮聲中牽著她踏過一地碎紅。
跨馬鞍時,她略一遲疑。方臨淵知她蓋頭覆面看不清路,忙先一步上前,托住了她的手。
那隻手並不似尋常女子般柔軟。它骨節修長,質硬如玉,握在手裡有一種堅硬的質感,恍然間竟像是個男人的手。
定然是她在宮中日子裡,經受了無數旁人未曾受過的苦。方臨淵心想。
“當心。”他壓低的聲音不自覺地柔軟了兩分。
只見趙璴頓了頓,繼而在他的攙扶下穩穩跨過了馬鞍。
而方臨淵則緩緩收緊了握著她的那隻手。
他不會再讓她獨自置身風雪中了。
他執著她的手,跨過府門,步入廳堂,行過滿堂賓客祝福的目光,沒再松開。
——
喜宴的流程向來繁瑣。
他們拜過天地高堂,趙璴便被送入了臥房之中,而方臨淵則要留下來招待賓客。待到滿堂賓客散盡時,已然快到三更天了。
他敬了一圈的酒,還被有意多灌了兩杯,回到扶光軒門前時,視線都有些飄忽了。
侍女長隨們早已守在門前,此外還站著幾個宮女和太監,神色肅穆,該是宮中跟來的。
對上他們的視線,方臨淵總覺得他們看自己的眼神中有幾分冰冷的戒備。
也合情理。方臨淵心想。趙璴願意帶出宮來的,應當都是護主的忠仆。
“侯爺,公主殿下已在裡面了。”見著他來,為首的扶光軒掌事侍女寒露迎上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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