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著裡頭半天沒動靜,方臨淵繞過了屏風去,抬眼就看見趙璴正坐在桌前,取下了燈上的琉璃罩,正在火焰上燒著一封信。
聽著他進來,趙璴略一抬眼,平靜地對他說道:“餓了就先去用飯。”
紙張被火光引燃,屋裡的光影當即跳躍起來。
火光滾燙地照在趙璴臉上,方臨淵當即看到,他的神色不對勁。
冷漠,陰鷙,沉沉地不知道在想什麽。
“你怎麽了?”他小心地湊上前了兩步,問道。
只見火光裡的趙璴神色未變,片刻之後,似乎稍稍緩和了眉眼,抬眼看向他:“沒什麽,一點陳年舊事。”
說著,他將整封信朝著燈燭上一丟,不等火焰消減,便將琉璃燈罩扣了回去。
火光瘋狂舔舐著燈盞,看上去像張牙舞爪的鬼魂。
這哪裡是沒事的模樣。
但見他神色不好,方臨淵便也沒敢再提,跟著趙璴去了廳中坐下,拿起箸來悄無聲息地吃飯。
氣壓太低,以至於他夾了一塊酥餅,吃起有點味苦,也沒好問趙璴這是什麽做的。
他隻自己磨蹭著,半天也才吃了一半。
能讓趙璴不高興的,會是什麽事啊?是朝中又出了什麽亂子,還是他的計劃碰到了阻礙?
方臨淵悶著頭,一邊想著,一邊跟碗裡那隻不大好吃的酥餅較勁。
就在這時,一塊芽菜獐子肉落進了他碗中。
方臨淵嚇了一跳。
抬起頭來時,才發現趙璴偏過頭來,神色平淡,已經不知盯著他看了多久了。
“王公公特給你做的,怎麽一筷子都沒動?”只見趙璴問道。
“我……”方臨淵一時也不好答話。
總不能說在猜他為什麽不高興吧?
“我沒事。”卻見趙璴自己答道。“很簡單的問題,我已經想明白了。”
即便想要裝作自己沒在偷猜趙璴不悅的原因,可聽見趙璴這樣說,方臨淵還是忍不住問了出來。
“什麽問題?”
趙璴的目光在他面上留了片刻,繼而輕輕勾了勾嘴唇。
“若你怕苦嫌煩,本該吃的藥也要偷偷倒掉的話,不出三日,我就能發現了。”只見趙璴說道。
方臨淵:啊?
問他在想什麽問題呢,怎麽好端端地開始威脅人了!
“什麽藥?”對上趙璴的目光,方臨淵當即不服氣地反駁道。“我倒掉什麽了!”
卻見趙璴淡淡垂眼,看向了那半隻被他戳的千瘡百孔的蓮子酥餅。
“這裡頭有蓮心,若是嫌苦,丟掉就行。”他說著,伸手從方臨淵碗裡夾走了那半塊酥餅。
問號都快要從方臨淵頭頂冒出來了。
“這就是你想明白的事?”方臨淵眉毛都擰起來了。
“你想半天,就在那兒想我不愛吃蓮子?”
趙璴沒再說話,隻拿起湯匙,徑自給自己舀粥去了。
他的神色肉眼可見地舒展起來。
方臨淵說的沒錯,這的確是他想明白的事。
他從來都知人性涼薄,也知道鴻佑帝偽善狠毒。
而除此之外,他也比誰都清楚,他身體裡流淌著鴻佑帝的血,饑餓時會吞食愛侶的本性,也會通過他肮髒的血脈代代相傳。
這樣的人,合該孤獨終老,誰都別去禍害。
諸如他,如何能保證自己在自認為愛著誰的時候,不會受本性的驅使向他張開獠牙呢?
情愛一事虛無縹緲,包括自己在內,趙璴都不信任。
於是,想到自己有朝一日或許也會做出鴻佑帝一樣的事,他便沒來由地覺得焦躁,甚至難免冒出了些自毀的念頭。
但有些事想明白,也的確只需要一瞬間。
比如他抬起眼時,看見方臨淵與那塊酥餅面面相覷的時候。
鴻佑帝盛寵蘇雲霜多年,也不知道她怕苦,甚至在蘇雲霜的寢宮流連多年地思念她,也沒發現丟了一盆她最愛的海棠花。
口中說著喜愛,卻又真在她身上落下過幾分目光呢?
他誰都不愛,佯作恩寵,卻不過葉公好龍耳。
趙璴垂下眼來,第一次,他對厭憎嫌惡慣了的自己,頭一次生出了欣賞與滿意的情緒。
他和他可不一樣。
他對方臨淵的喜歡,可多得多了。
——
上京城接連幾日都沒有下雨,天氣也愈發熱了起來。
便是方臨淵巡城的時候,偶爾都能聽見商戶的抱怨。
“去年大澇,今年又旱,什麽年成哦……”
“家裡多擱些米,到了年末,能不能買到還另說呢……”
連日頭都日甚一日地毒辣起來。聽李承安說,京郊馬球場上的草都被曬黃了,向來喜歡縱馬玩樂的王昶等人,這幾天都悶在府裡沒有出門。
又過一日,方臨淵被急召進了宮。
竟是因著薊北的佃戶非但沒被成功鎮壓,還鬧得更厲害了。
領著一隊衛兵前去震懾佃農的官員,本是循例遊說,卻竟一出府衙就被暴民生生拽下了馬來。若非衛兵們眼疾手快,將他拉了回去,只怕性命都要難保。
消息傳回,鴻佑帝當即撥好了一千騎兵,讓方臨淵即刻前去,鎮壓暴民。
“朕思量再三,京中的武將朕都不放心,愛卿,唯獨只有你了。”鴻佑帝在龍椅上歎息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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