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瑢予卻隻垂眸淡淡瞥了少年一眼。
旋即毫不停頓地舉步從少年身側邁過,直向東宮。
身後少年的追隨目光始終如影隨形,而他視而不見。
“先皇甫一龍馭上賓,太子便緊急結黨營私,勾結外戚,以權壓眾,殘害手足,不孝不悌,其行徑極度惡劣,今證據確鑿,官怨民憤,舉朝上下皆認為太子此舉有失皇位繼承人資格,不配為天下君主,爾等俱願推舉九皇子為帝,按我朝律法廢黜太子,依律處置!”
“廢黜太子,推舉九皇子為帝!”
“推舉九皇子為帝!”
……
眾位朝臣聲勢浩蕩,沸反盈天,偌大東宮刹那間被圍剿成了一個密不透風的牢籠。
江瑢予神色平靜地立在口誅筆伐的群臣中央,在這一眾喧鬧聲裡,他孤拔地如一株山頂蘭,一捧峰尖雪,與世隔絕,周遭喧囂背景仿佛盡數化作虛無,離他遠去。
他眼前忽然什麽都看不清了,他頭痛欲裂地想要掙脫出這個光怪陸離循環往複的夢境。
他的身形在急速撤去,就在他即將脫離這個囚困他的牢籠之時——
遠處那道犀利不舍的目光竟然不管不顧地追了上來,並把他重新拖拽回深淵。
江瑢予在倉促中回頭,同少年堅忍急迫的視線對上。
那少年的目光真的是太深邃了,他甚至還維持著單膝跪地的姿勢,就那樣隔著泱泱眾臣,隔空朝他看去,卻像一支凌厲的箭矢,準確無誤地將他釘在原地,動彈不得。
少年沒有因為他的離去而傷心,依舊懷揣一腔真誠。
他高高仰頭,意氣風發的臉上露出了一種不符合身份年紀的渴望。
那樣渴求的眼神,江瑢予幼時曾在無數妃嬪臉上看見過,但少年的表情又和她們截然不同,少年眼中的光更加熾熱,像一團熊熊燃燒永遠不熄的烈火。
江瑢予忍不住為之動容,他只需要轉過身,走到少年身邊,輕輕在少年頭頂撫摸一下,微笑著讚揚他:
“你做的很好,我很滿意。”
少年便能滿足到如同擁有了全世界。
在那斑駁到只剩下他們兩人的世界裡,江瑢予毫不吝嗇地撫摸了少年的頭,對他露出最親近溫柔的和煦微笑,將天底下最好的溢美之詞安在他身上。
少年意料之中地回以他一個開心滿足的微笑,江瑢予臉上的神色卻驀然一僵。
因為少年在抬頭瞬間陡地化作無數光斑,憑空消散了,就像從未在他的生命裡出現。
江瑢予眉峰一蹙,眼睫一濕。
·
“陛下!陛下!!蘇太醫,陛下怎的還沒醒過來?!”
江瑢予耳邊響起無數聲急切的呼喚,一聲接一聲清晰地傳進他耳膜裡。可是都不對,無一聲與夢中少年清脆的殿下相重疊。
——陛下?
這是在叫誰?是在叫他嗎?
這一切難道僅僅因為他沒有撫摸少年的頭頂,毫不留情轉身就走嗎?
江瑢予眼皮濕潤震顫地更加厲害。
倏然一抹清涼沁入了他的腦海,江瑢予躁動不安的情緒逐漸安定下來,他耳邊再次傳來一聲懇切的陛下。
江瑢予費盡力氣,這一次,他終於睜開了那雙沉重迷惘但又不失漂亮凌厲的鳳眸——
“陛下!太好了陛下,您終於醒了!嗚嗚嗚您再不醒奴婢都要哭了!”高福一把撲倒在龍床前,泫然欲泣。
陛下殫精竭慮身子虧空,一場暴雨就引發了一場高熱,陷進夢魘,他被嚇得一天一夜都沒敢合眼,夙夜憂歎,眼見著江瑢予醒來,實在忍不住喜極而泣。
“朕無事,”江瑢予撐身起來,混亂思緒終於重新歸攏。服侍婢女立刻在他身後墊上幾個軟墊,江瑢予靠上去,臉色還帶著一絲病態的蒼白:“這兩日朝中可有何大事?有無人來覲見?”
高福登時一收哭相,做肅然狀:“回陛下,都沒有,朝中一切安好。”
“嗯。”江瑢予放心點頭,重大事項的折子他早都批了,宮中一切安排井然有序,就算還有什麽沒顧慮到的,也還有禦史和丞相看顧著,出不了什麽大事。
侍女端來托盤呈上一直備著的湯藥,江瑢予伸出一隻冷白修長的手接了,還沒端到嘴邊,苦味就直衝面門,江瑢予微不可察地蹙了下眉,將那天青瓷碗端遠了些,不想喝藥。
“……陛下,”高福喏喏出聲。
江瑢予抬眸望去,順勢將藥碗拿開,示意他繼續說。
高福沒有注意到江瑢予的小動作,江瑢予就這樣又避過了一碗苦藥,高福欣喜回道:“袁將軍傳來快報,稱他們應詔回京,明日正午前就能趕回京城。”
“好,袁將軍大敗西戎,此番帶軍凱旋,朕定要好好賞他!”江瑢予龍心大悅,眉宇之間的消愁病氣都一掃而空,“明日召集群臣,隨朕一起去城門迎接將軍歸來!”
高福聞言卻皺起了眉頭,這些年的皺眉習慣讓他即使沒有皺眉,眉心也刻了三道揮之不去的溝痕,他低聲囁嚅,猶猶豫豫,“將軍得勝歸來自是大喜,可袁將軍身邊的先鋒小將是……是……”
“有話就說,這個道理你當了三年的大內總管還不明白麽。”江瑢予不滿覷了他一眼。
“是是,”高福汗顏,噗通一聲跪下,視死如歸般一口氣把後半截話說完,“回京將領名單中,世子也位列其內。陛下曾說過,不準世子回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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