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逐漸長大, 與一胞生的霍將眠不同,從小他便情緒冷淡,甚至被帶著他們那一批孩子的姆媽懷疑過是自閉症。
年幼時,霍將眠與他的感情很好,霍延己也曾叫過幾聲哥。
再後來,他們就長大了。
尋常快樂的時光總是過得那樣快,地下城的日子平和無憂, 可除去教師每日灌輸給他們的光大理想與不朽的英雄夢,竟然再憶不起其他。
“你是霍楓的孩子, 你的出生就是為了延續他的理想與偉大功業。”
每一個人都這樣說。
從出生的每一天起。
知情的人將他們當做棋子,不知情的人依舊視霍楓為英雄, 每每看向他們的目光都充滿期翼。
他們都上當了, 被這樣的目光捧到天上,可身下連一個墊子都沒有。
稍有不慎, 便是粉身碎骨、萬劫不複。
來到主城後才發現,原來理想不是空口號, 英雄不是站在光裡舞刀弄槍就足以,這需要鮮血、死亡,無法用數字統計的犧牲來鋪墊。
那樣慘烈。
耳邊布滿哭聲與祈禱,於是年少的人連注視禱告堂的勇氣都沒有,他們一次次經過,一次次告訴自己——
我是霍楓的孩子,我生來要為人民付出一切。
不惜一切代價,不惜焚燒自己。
……
這一生如同走馬觀花一樣,雖從未有過痛苦的咆哮,但寧靜的壓抑無處不在。
從知道《黎明》計劃的那一刻起。
從薄青因陰謀死去的那一刻起。
從年少摯友分道揚鑣、生死不明起。
再相見,就只剩下他們二人。
四目相對,再看不見對方眼裡的信任與依賴。
於是,情緒被壓在譚底,霍延己被打入十八層地獄,遊走在人間的,就只有霍楓上將的孩子。
霍將眠不同。
全民審判那一年殺死的或許不是薄青,而是霍將眠。於是薄青以另一種形式活了下來,霍將眠則被自己幽禁在無間煉獄,每一天都是折磨。
霍延己過了很久這樣的日子。
他始終平靜,始終孤獨。
他齟齬獨行著,走上了監管者這條路,他背負起民眾的質疑、憤怒、痛深惡絕,依舊我行我素。
亂世要的從來不只是英雄,還有願意遊走在黑夜裡的孤魂。
孤魂不需要會說話,只需要安靜地站在那裡,被罵、被恨、被千夫所指。
他已然習慣。
直到那個暴雨天,純然天真的少年從斜坡上滑下來,四目相視,一眼萬年。
如果說,人類的每一個選擇都是必然結果,那人類中將霍延己愛上一隻小怪物似乎也是必然的宿命。
從安婭博士將小怪物騙上飛行器的那一刻起,一切都已注定。
人類的結局,霍延己的結局,桑覺的結局。
霍延己的情緒陡然激烈起來,因為剛從自己的記憶中跳出,就又看見了一場巨大的爆炸——
在一片虛無中,在混沌的宇宙中。
耀眼的光芒散去,一顆偌大的能量內核浮現在虛空之中,不斷吸納周圍一切看得見看不見的物質,經過數百億年的錘煉,終於形成了兩個世界。
一面光明,一面黑暗。
如同一個立體的陰陽八卦圖,彼此交織,吸納、融合,卻又始終有條清晰明了的分界。互相吸引,卻又互不打擾。
直到幾百年前,一項探索地底的科技工程干涉了地底的磁場——
災難開始了。
地表坍塌,暗能量不斷擴散,這個世界的生命無法承受另一個世界的磁場影響,被其物質所汙染,開始崩壞、畸變……
一團小小的液態物質掉落在實地上,帶著懵懂與好奇探知著這個新奇的世界,直到被一雙溫暖的手觸碰。
盡管隔著手套,它依舊感受到了這個人類的溫度。
與沒有實體的物質能量的熾熱不同,這抹溫度來自一具肉體。它依戀地跟在周圍,如同剛破殼的雛鳥,對看到的第一個人類生命產生了難以言說的依賴。
桑覺作為有機生命的這一生,如同走馬觀花一般放映,霍延己仿佛置身於記憶空間裡,周圍是一個個流動的記憶碎片。
吃掉嬰兒基因也想要有一個母親的桑覺。
被遷怒被打罵卻不會哭的桑覺。
被罵是怪物魔鬼的桑覺。
還有變成惡龍、不願意再變回人類形態,亦步亦趨跟在安婭博士身後的小桑覺。
他的眼睛是最深沉的黑色,卻有著其他色彩都遠遠不及的純然天真。
是世界上最乾淨純粹的存在。
最終,畫面定格在末日一般的場景中,以精神體存在的龐大怪物遮天蔽日,一切物質能量都被吸收,它成了新世界的王。
這個世界即將失去有機生命,失去人類,失去萬物……血流成河,哀嚎遍野。
桑覺依然活著。
他抱著霍延己的屍體,毫不自知地哭泣。
“我不要吃掉他了。”
“我想要他活下來。”
明知是幻覺卻依然產生了這一想法,桑覺第一次認識到,他和人類一樣,沒有辦法傷害自己喜愛的人。
他舍不得他們死掉。
不論是博士和霍延己,還是已經死去的老卡爾與司伏,仍然在災難中艱難求生的科林、衛藍、張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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