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中某處民居的屋頂上,有三個人影看著古怪——所有的怪力,都是從那裡傳來的。
春衣:快一點……我沒法再維持它的軀體了!
張引素:好了,你松開些,結束了!
春衣:它會四分五裂的!
兩人用清聖之力護著一具殘軀。無數黑色的細肢密密麻麻從這具身軀裡穿出,近乎瘋狂地扭動。汙穢之力幾乎耗盡,柳鷙的身軀上,遍布宛如瓷裂的血痕。
第29章 29
長蛇谷戰事,終於稍稍平緩了下來,李寒只需正面應對那些攻城兵。
張引素擊退身邊的敵軍,抱起柳鷙;這具千瘡百孔的身軀已經到了極限,而裡面的汙穢之力,正隨著清風流散。
柳鷙在嘀咕什麽,只是聲音很輕。張引素想把它抱得緊些,可一用力,碎散的地方就更多。
柳鷙:我好累呀……
張引素用披風裹緊殘余的身軀,像是嬰兒的繈褓般背在身上。他奪了一匹不知是誰的戰馬,帶著柳鷙向回程的城門方向跑去。
春衣從後面叫住他:你們去哪?!還沒結束!
張引素頭也不回:送它回家。
長蛇谷關仍然危急,但他們能做的事,已經做完了。
李寒見到他們策馬離去,雙方對了眼神,再無多余的話。他能憑借已經殘缺的兵力守住谷關嗎?難以定論。柳鷙已不可能再做什麽,就算城破,也只是多兩個被掩埋在這的人而已。
回程方向的城門原是關著的,在李寒的示意下,城門尉打開了城門。
城頭已廝殺成一片血海,李寒將剩下所有的兵力孤注一擲,不留後路。守軍越來越少,不知是誰的血披灑在他身上——
不知為何,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的一幕。那是個正午,陽光很好,兄弟幾人在府中曲水流觴。李眠照樣斜靠在軟榻上,懷抱那把老琵琶,笑嘻嘻的,不知在看什麽。
那時候皇兄的病還不算太重,只是偶發頭風,病中將大事交由李眠決斷。他們幾兄弟感情很好,大家似乎達成了某種默契,不管想要什麽,都會去找李眠。
二哥能替大家得到一切,而自己不取分毫。
那天不知怎麽的,李寒又有了想要的東西。他小時候想掌兵,想要戰功,想要登台號令威嚴,想被眾人擁戴;可這一天,他喝了些酒,在軟榻上挨著李眠躺下,聲音微醺。
想等以後葬在一處。
那人笑意盈盈看過來:怎麽忽然說起些頹然暮時之語?
李寒:就覺得,帝王家的人,善終的少。
李眠:你想善終?
李寒:我想大家都有善終。不必鬧得血親相殘。
也許是年輕時都會有一陣多愁善感,想起了前朝皇族手足相殘、諸王之亂的禍事……終是知道,自己太過渺茫了,無法與某些天數相抗。
但又覺得,若是去求李眠,也許自己家就能逃過這些命中注定的相殘。
只是他忘記了李眠那天的回答。直到這時,他想起來了。
可得天下,難得善終。
李寒的力氣耗盡了,縱橫沙場多年,他第一次倒落塵埃,銀甲黯淡。
難得善終,難得……
榮華滿京,大夢一場。
忽然,他聽見了一聲號角。
——張引素懷抱著柳鷙,等待城門開啟。當鐵門打開時,門後卻佇立著一支精兵。
是被李鏞的衣帶詔傳來救援的兵馬,在城破之際,援軍抵達。
兵甲湧入城中,他單騎出城。柳鷙在懷中,還在嘀咕什麽。
也許是嘀咕累吧。就像很小的嬰兒鬧著要睡覺的聲音,只是實在太困了,只能發出夢境裡的囈語。
柳鷙:張引素,為什麽那麽吵啊?
柳鷙:我是不是快要死了?
張引素:你又沒活過,哪來的死。
柳鷙低低笑:我剛認識你的時候,還以為我能嚇到你呢……
柳鷙:結果,活人比我嚇人多了。怪不得,嚇不到你……
張引素策馬飛馳,聲音被風吹得稀碎:你現在說的話,就真的有點把我嚇到了。
柳鷙沒聲音了。
張引素嚇得抓緊了韁繩:柳鷙?
那陰森森的聲音又冒出來:嘿嘿嘿,嚇你的……
張引素:別鬧。我帶你回去了,再堅持幾天。不知道朝中如何,你失蹤多日,你父親要急死了。
柳鷙沒聲音了。過了片刻,還是沒聲音。
張引素低頭看它。懷中的屍身失去了可以憑借的力量,正飛速地腐朽。從崩裂的皮肉中,無數黑色流淌而出,又立刻消散。
世間何來亙古不滅,縱使無生無死,終究到了歸於天地的一步。
他稍稍緊了緊胳膊,那些身軀便如同碎沙般散了,像飛蟲或流螢。
它活了多久?從何而來?有無遺憾?……無人知曉。
有時候他又很羨慕汙穢。沒人教過它該怎麽做,要奪取什麽,要舍棄什麽……而張引素舍棄過很多東西,舍棄過喜歡做的事,舍棄過喜歡的人,舍棄過所有“張引素想要的東西”。
但在此刻,他不想舍棄它。
唯有柳鷙,張引素不想舍棄。
唯有張引素,不想讓柳鷙消散。
懷中的軀體消散殆盡。
駿馬狂奔,韁繩在風中亂飄,無人牽執。在片刻的失控後,突然,一隻手抓住了亂舞的韁繩,重新控住了馬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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