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衣手中那把透如琉璃的長劍擋住了汙穢。他看向“張引素”,目光有短暫的詫異。
可詫異歸詫異,他很快明白了這是怎麽一回事,甚至覺得,這一切注定會發生。
張引素不在了,把自己的活軀給了汙穢。
這聽起來足夠荒唐——世家之子,清聖之人,莫說是汙穢了,幾乎是不會碰觸世間任何不堪的。
他走向柳鷙,放下手裡的劍,也卸下了護身的清聖之力。柳鷙見是他,起初有些害怕,可見春衣沒有敵意,之前在長蛇谷還幫過自己,稍稍放松了些。
柳鷙:張引素不見了,你有辦法嗎?我剛才還聽見他聲音……
春衣伸手點在他檀中,這具身軀裡混沌一片,沒有原主。
春衣:……眼下沒法探查詳細。我先帶你回楚山。
柳鷙:你不是滿嘴要回去邀功嗎?怎麽不回去找那個禦皇了?
春衣冷笑:我這次把能得罪的全得罪光了,朝內局勢不明,李寒不替我背書,說不定都沒進宮門,就被李眠的刀斧手剁了。
春衣不傻。現在管事的是李眠不是李鏞,想保萬事太平,最好有攝政王的親弟弟當擋箭牌。
邀功要有憑證,到時候,柳鷙就是個憑證。
其實可以激流勇退,功名都不要了,回楚山不問世事,避開朝中這一陣禦皇和李眠的惡鬥……
但若真的退,就徹底爬不上去了,只會被激流衝壓在水底,永世不得翻身。
就算是爬……當時和阿泛是這樣說的,就算姿態再難看,也不想被任何東西衝壓下去。
要是做不到就不像話了。本就是一無所有最微末的出身,連張引素都能替柳鷙豁出命去,自己有什麽不敢做的?
可他想帶柳鷙走,柳鷙還不肯了,理由很簡單,張引素本來是要他回家的。
他賴著不肯去楚山,春衣也沒辦法。柳鷙想去追柳烏:她說她要回去的!
春衣本想,她說的話你也敢信?可再一思索,柳烏和楊戟本可在關外為所欲為,為何要回來?
他們回來的目的是……總不可能是找個山清水秀的地方隱居吧?如果她還想繼續進行陰謀,那目的地一定是……
春衣看向柳鷙,咧嘴笑了:看在師弟的面子上,貧道送你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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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裡很深的時候,柳鷙又聽見張引素的聲音了。他猛地坐起來,把旁邊的春衣都弄醒了。
但那聲音轉瞬即逝,甚至分不清是不是幻聽……他又躺了下來,翻來覆去睡不著。
柳鷙:你為什麽不喜歡張引素啊?
春衣也沒睡著,動了動身子:討厭他帶著背景搶我位置。
柳鷙:他怎麽會搶人東西?
春衣低低笑了:你還小呢。你又是柳府的公子,又不受凡塵束縛,如何會糾纏在這些無可奈何裡?
很多人從出生就有了一切,就算自己不去搶,名分地位,都會自己向他們湧來。
要去搶的,是春衣這樣的人。
“張引素們”自然是不會明白他們為何如此窮凶極惡地爭奪,姿態那麽難看,可以動不動就跪,動不動就算計……有些人明白過來,還會高高在上,嘲笑他們搶的樣子太難看。
但春衣不得不承認,張引素其實是能體會他的憂患的。
可張引素太能體會了,誰的憂患他都能感同身受。雖然面上裝作一副名門子弟的清高模樣,可頗有些安得廣廈千萬間的憂國憂民。
春衣那時候就覺得,這樣的人,在這個人間是活不久的。
有身家,卻不愛用身家壓人。有手段,卻不忍以手段害人。
以至於為柳鷙覺得不平,將身軀讓出,自己魂飛魄散。
春衣睜開眼。他們餐風露宿追蹤柳烏,夜半就宿在樹下。他說,柳鷙,這具身子,盡量別弄壞了。
柳鷙:他還會回來嗎?
春衣:他回來,你把身子讓回他嗎?
柳鷙嘿嘿笑:想得美。
夜風呼呼地吹,兩人沉默無話許久。春衣沒罵他,說實話,張引素還在不在,誰也說不準。
可靜了一會兒,柳鷙又蜷起身子,輕聲說:還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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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蛇谷的戰報傳回後,李眠找李鏞在花園裡喝了茶。這麽多天,李鏞第一次被放出了書房。
因為李鏞用衣帶詔發出援兵,長蛇谷守住了。這似乎才是正常人該有的決斷,可偏偏李眠不喜歡。
李鏞是禦皇,禦皇該有的不是人的決斷,是賢王的決斷。
說了無數次了,所謂賢王,便是保全大多數人的王。除此以外,或為霸王,或為昏庸。
李眠:萬一李寒有作亂之心呢?萬一援兵沒有趕上呢?萬一去了也沒能保住長蛇谷呢?
李眠:這些萬一,你考慮過嗎?你統統沒考慮過,你隻想著救人,救那一畝三分地的人。
李鏞疲憊抬眼:吾不該救他們?
李眠:你救他們,就可能害死多十倍的人。退守山關,萬無一失,可你偏偏要去賭那些萬一……你這是偏執。你不能有偏執。
李鏞:李寒沒死,你才能這樣教訓吾。李寒若死了,你現在就會像個村夫潑婦,聲嘶力竭地要六軍齊發殺入大漠。
李眠歎息,許久沒有說話。他知道李鏞不可能永遠當個孩子,總要獨當一面,可他卻無法在那一天到來前,徹底把李鏞性格中“危險”的那部分割除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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