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看向巷口,鬥笠遮住了半張臉,緊抿的薄唇透不出半分情緒,一如當下,他看著淙舟遠去的身影,依舊是這幅神情。
他立在那裡許久,淙舟早已走遠。
“我家老爺拗不過公子,便想著去觀裡給公子求一份平安,”小廝還在絮絮說著,眉間陰鬱不消,“老爺還沒出城,就遇上了一個道士,接著就拿回一根鳳凰翎,說是可以驅邪消災,佑護我家公子一世平安。”
淙舟了然,這位方老爺應當是被人騙了。
果不其然,他聽見小廝又接著道:“誰承想就在昨夜,我家公子突然起了高熱,一開始還清醒,還能喂的進湯藥,可過了三更天,公子突然就昏迷不醒了,老爺請了好些郎中,脈也把了針也施了,可少爺就是不醒,藥也灌不進去,然後夫人說,說是不是中邪了…”
他說著,竟逐漸哽咽,天兒也當真是熱,他急出一額頭的汗。
“仙君…”小廝頂著一雙通紅的眼,當街就要跪下去,“我與公子自幼就在一處,一塊長大,公子是個好人,我求仙君,一定要救救他。”
淙舟一下沒攙住他,骨頭砰響撞上地面,衣袍掃起了周身的塵,好在街上人不多,倒也沒引來多少目光。
“你先起來,”淙舟托著他肘部,用力一提將人提了起來,“我既已隨你來,那便不會反悔,你萬不可再跪我。”
“誒好,好,”小廝抬手拭淚,一隻袖子不夠便兩隻一起,他扯出一聲帶著哭腔的笑,鼻涕又噴了出來,他胡亂用袖子擦淨,完全不怕丟了面子,“仙君也是大善人,定會福壽綿延。”
他不是個很會說話的人,搜腸刮肚隻尋得一句福壽綿延,但那神情頗為誠懇,好似下一瞬就要給淙舟立上一觀供奉起來。
淙舟隻微一傾身,道:“承你吉言。”
仰天不見片雲。
這是一座一進的四合院,廊簷伸出些許,籠出更多的陰涼。淙舟望著院牆,這宅子門開東南,內有一影壁阻擋,往上再看向廊簷下,兩盞燈籠倦怠的搖,抵不住暑熱,又盼著秋風。
這顯然不是一座新宅院,可這門梁確似新搭的樣子,且門不正,淙舟瞧著,當是請人來看過重鑿的門洞。
“仙君,”小廝抬臂彎腰,請淙舟先走,“您先請。”
淙舟稍稍錯開一步,又示意小廝先走:“有勞帶路。
小廝微怔,隨後又掛上了笑意,他不再推辭,抬腳邁上台階。他臉頰脖頸全都堆滿了汗,順著鬢邊後頸滑進衣裳,似是有些癢,他抬手撓了撓鬢發,又用袖子將汗擦淨。
淙舟看的直皺眉,這塊袖子吃透了汗,烈日將其蒸乾,留下白圈,一個套著一個,不多會兒衣裳又浸透了汗,白圈被洇開。
院裡有哭喊聲,聲音說粗不粗,說細不細,一時間叫人分不出男女。
淙舟慢下一步,離那袖子稍遠了些,他蹙起眉頭,移開目光,看向遮院的影壁,影壁上刻著一鏤空磚雕扇,其周圍布滿了密密麻麻的字,淙舟定睛於右,粗略的掃了一行。
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立身行道,揚名於後世,以顯父母,孝之終也。
此乃《孝經》開宗明義章第一。
這字刻得那樣小,豈非是將整本《孝經》皆篆刻?
他見過雕龍刻鳳,畫福添壽者,這刻滿一本書的還是頭一次遇上。淙舟斂起目光,隨著小廝入了天井。
哭鬧聲小了,似是那人哭脫了力,只剩輕聲啜泣。
繞過影壁正衝西南,淙舟順著哭聲看去,那是一間偏房,門扇緊閉,隻開著半扇窗,窗扇上拴著一條兒臂粗的鐵鏈,那個女人正扒著鐵鏈,露著半張掛滿淚的臉。
女人以帕掩唇,不斷地啜泣,鼻子皺起來可見一道極深的橫紋貫穿鼻梁,她盡顯柔姿態,卻無半分柔弱的樣貌,就連哭聲都不似尋常女子那樣輕細。
三角眼,高顴骨,細風一起吹亂頭簾,額頭上露出一道猙獰的疤。
這可真是一臉的克夫相,就連那斷相說命的書卷上,都不一定能找得出這樣一張臉。
“這是我家公子夫人,”小廝本怕女人驚擾仙君,顫著膽回首看了一眼,卻不想淙舟也正看著女人,並未露出任何異樣,遂向淙舟介紹,“自公子昨夜起病,老爺就想把小夫人退回本家,可夫人覺得這實在有損姑娘家清譽,於是就將公子安置在了主屋,與小夫人分了房,並著人好生看顧著,待公子醒來,再另做打算。”
這實與囚禁無異。
西南屋脊上有一相風金烏,許是年歲已久,又或是那銅杆間的轉樞淋了雨起了銅鏽,金烏一轉,便“吱嘎”直響,風若不停,這響動也不會停,杆上墜著碎布條,隨著“吱嘎”聲獵獵風中。
入了庭院,天井中央放著幾口大缸,裡面養著荷花,日子已過,荷花頹敗,支出缸沿的寬葉被暑天余熱燙的發黃打卷,缸裡咕咚幾聲響,花葉皆蕩,險些翻折,可見是多大的一條錦鯉。
院落東北有一石榴樹,甚繁茂,青紅石榴隱於濃密枝丫,在過上個把月便能享得石榴香。
“老爺!”小廝倏然衝進堂屋,邊跑邊喊,“老爺我請著人了!是個厲害的仙君!”
一頂高帽轟然砸下,這人就從沒懷疑過淙舟並非高塔之人。
北堂屋中來疾出一人,這人一臉富態,面頰肚腩無一不隨著步伐打顫,山羊胡須綴在下頜,襯得那張臉更為富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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