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方員外隻瞧著那些忙亂的下人,心裡緊著他淘來的些許寶貝,生怕撞了碎了,雖說這屋子裡最值錢的當屬那套桌椅,那可是方員外在極南處重金淘來的黃花梨,叫方澄一把火燒成了炭,浸透雨水,就是想生火都點不起來。
他沒能聽清淙舟所言,隻聞得耳畔有人在低聲念叨,直到聽見了那句“實為大煞”,這才猛的轉頭,一身肥肉跟著抖了三抖,差點扭了脖子。
“失禮失禮,”他又作了一長揖,腹間的肉堆在一起,他連腰都彎不下去,“方才分了神,勞煩仙君再說一遍,此次我定上心記得。”
“怎的如此難伺候,”竹韻的耐心到了低點,“你自個兒分了神,還要勞我師兄辛苦,你瞧不出他身子嗎?說多了話,累著了你賠?”
字字帶著針,他這張嘴不依不饒:“大老遠的請人也不備著轎子,一路走來還見不得半盞,這就算了,你家鬧了這一出,叫我師兄烤了火又淋了雨,折騰壞了人也不怕有人收拾…”
“竹韻。”淙舟出聲製止。
“也不怕有人收拾你,”竹韻非得說完不可,他憋了半日的氣發不出來,現下可算是逮著一出氣筒,可不得可勁兒的戳人,“等那狐狸崽子回來,知曉你挖了人家…”
“竹韻。”淙舟語氣稍慍。
“知曉你挖了人家心頭肉,磨盤大的爪子就要扇在你臉上,”竹韻不聽人言,甚上前跨了一步,抬手在方員外臉上比劃了一番,“你這身子骨可禁不得那一巴掌,保管叫你貼在院牆上,骨血淋漓染的青磚發紅…”
“竹韻!”淙舟厲聲製止,抬手將竹韻拽了回來。
這幾句話駭人,嚇得那方員外兩股戰戰,一旁的方夫人也沒多好,發髻全散,胡亂的貼在面上,她坐在簷下石階上,被這話嚇軟了腿,連起身都做不到。
“你讓我說完!”竹韻惱極,不願被人攔,因而對著淙舟也頗為暴躁,“剛說哪兒了?噢,說到把你拍在院牆上,來,接著說,骨血都是碎的,和著肉混成肉糜,連人樣都沒有,那狐狸崽子可是個暴虐性子,保不齊把你搓成球下鍋炸成丸子,如此慘死可是連輪回都輪回不得,就遊蕩在這天地間,直至消散了去。”
他一口氣說完,瞧著那方員外嚇得一屁股癱坐在地上,抹臉的手都在打著顫,心情頓時舒暢,人也露出了笑模樣。
天更沉了,濃雲泛紅,這雨應是還要接著下,風倏然猖狂,推著雲東行。
小廝在拆房裡翻出幾盞燈籠掛在院裡,一屋的狼藉還要收上好一會兒,可這會兒也該到了用飯的時辰,隔壁已然燃起了炊煙,飄香一條街。忙亂之上再添忙亂,整個方家靜不下來,往來的人皆駐足側目,隔著影壁都能瞧出這院子裡是何景象。
竹韻有一顆虎牙,兒時還顯得俏皮些,自打淙舟與崳山反目,他失了師兄,再笑時這可虎牙染著周身不散的戾氣,讓他又多了一絲陰鬱。
方員外軟著腿,不敢看自家的院牆,燈籠散著燭光,映的院牆黑紅間隔,那紅落在方員外眼裡,像是竹韻所說的血。
他奮力凝著目光不讓自己偏頭看,可竹韻那顆虎牙正正的撞在眸底,臉被燭火照出了影,襯著夜穹濃濃墨染,仿佛是地獄裡飲血索命的魔。
腿更軟了。
“二位…仙,仙君…”方員外試圖爬起來,可爬了一半腳下踩滑了斷枝,臉朝著淙舟的鞋就扎了下去。
聲音陡然轉了調。
淙舟正想扶他一把,可倏地被人從身後一拽,一個不穩撤開了步,眼看著那方員外一臉扎在地上。
額角幾乎蹭掉了一塊肉去,汩汩鮮血衝走了沾染的塵泥,他擦也不是不擦也不是,一張老臉算是在今日丟盡了。
小廝遞了帕子過來,方員外捂著前額,掩住滿面的窘迫。
方澄與渙娘訴完了情,牽著人走出來,著人鎖了大門,將老兩口攙進偏房,囑咐丫頭備上熱水,伺候梳洗。
“不敢勞煩仙君,”他向淙舟作了一揖,又向著竹韻作揖,“方才仙君所說我已悉數記下,家父受了驚嚇,還望仙君見諒,天色已晚,不若用了晚飯再回,也好讓我再向仙君賠個不是。”
淙舟回了一禮,話已說完他不欲久留,今兒個拖得太晚,趕往塗山怕是不成。
他還在思量,那邊竹韻已經替他應下:“行啊,正巧也餓了,我師兄幫了你家大忙,又遭了這些罪,你可得好好賠個不是。”
後幾個字他咬的格外重,似笑非笑,虎牙隱顯。
方澄不似他父親那樣膽子小的像粒米,對著這羅刹依舊維持著體面:“那是自然,”他微微欠身,“正堂是待不了了,我估摸著修也得個把月,實為我過,還請仙君見諒。”
這聲兒如沙礫磨破鑼,聽得人鬧心,渙娘換了衣衫,托著三盞茶過來。淙舟隻道了聲謝,並未端茶,竹韻倒是一點不客氣,端過茶盞仰首盡飲,又將另一盞茶塞給淙舟,盯著人喝完。
與從前無差,半日都不見這人飲一滴水。竹韻時常腹誹,這要是朵花早乾死了。
潤過的喉嚨依舊沙啞,方澄展臂欠身:“還請二位仙君移步偏廳。”
墨色侵染,風起雲散,原本該落的雨被吹去了別處,星月乍現,銀河如帛。
實在忙亂,方澄著人去酒樓要了幾道菜,一為答謝,二為致歉,這席面不必昨兒個成親時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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