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後之人呼吸一滯,一陣耐人尋味的沉默。
不用回頭,季懷真就能想出那傻小子糾結神色。片刻後,身上箍住他的力道變輕了,季懷真忍不住想,果然如此。
他又忍不住想:就該如此。
然而就在這時,燕遲卻又抱上來,張嘴趴他肩膀上,來了下狠的,痛得季懷真一叫,不像是被咬了,而像是被人扒光了丟進雪地裡,全身一哆嗦,忍不住罵道:“你屬狗的?”
燕遲不高興道:“屬兔。”
“你撒什麽脾氣?你咬我一口,我都還沒生氣!”
燕遲不甘願道:“你怎麽每次都這樣,變著法告訴我你有多壞,我已經看出來了,不需你一直提醒我!這樣狠毒,活該挨你爹的揍!”
季懷真被罵了也沒生氣,反倒想笑,又命令燕遲,將他抱得緊些,問道:“說完我爹,該說說你爹了。”
“你爹替天行道,我爹卻作惡多端。”燕遲歎口氣,突然將臉朝這邊一探,問道,“你又在探聽消息了?”
季懷真一怔,神色古怪幾分,又釋然,意味不明地一笑:“你說是便是吧。”
燕遲哼了聲,他沉默一瞬,繼而喃喃自語:“是就是吧。”
不等季懷真反應過來他這句話中的意味,燕遲就繼續道:“我父王沒什麽好講的,我娘懷我時候他回敕勒川繼位,成了草原十九部的大可汗,後來納了回鶻部的公主當王妃。他騙了我娘,說春暖花開,燕子飛到敕勒川的時候,他就會回來,但是他沒有。”
季懷真一怔:“所以你才叫燕遲?”
背後的人點點頭,下巴蹭在季懷真的肩膀上。
“後來也確實回來了,帶著五千鐵騎踏平憑欄村,把我娘抓了回去,我娘在敕勒川被生不如死地關了兩年,直到我大哥被送去上京當質子,我娘才得此機會重回大齊。”
“再後來呢?”
“再後來……我們在上京住了七年才被允許回敕勒川,我娘死在離京的路上了,她根本就不想回去。”
季懷真聽罷,一陣唏噓。
想不到大名鼎鼎的葉紅玉,這樣一個巾幗不讓須眉的女中豪傑,竟是落得個客死他鄉的下場,連汶陽都沒能回去。
他心中五味雜陳,久久不得入眠,臨近天亮才勉強有了困意,在夢中與玉蛟龍相會,夢到她手挽長槍,長發和獵獵旌旗一同被風吹起,有燕子盤旋著從她身邊眷戀飛過。
許是前面的苦吃得多了,這次的大雪竟然在第二日就停下。兩日的休整後,二人已是精力充足,竟是一鼓作氣,又花了兩天時間翻下蒼梧山,正式到達夷戎人的地盤——敕勒川。
與蒼梧山相接的這處是片平原,果真如燕遲所說,敕勒川雖也冷,較之汶陽卻好過不少。
這邊的雪下的比大齊的早,停的也早,已隱約有了初春的苗頭,腳下地上冒出些綠色,看得季懷真精神一震,渾身的懶病都治好了,打發燕遲去騎那匹抗包袱的馬。
他單獨一騎,不等燕遲給他指路,馬鞭高揚、落下,只聽駿馬一聲嘶鳴,竟是比季懷真還要急不可耐,如離弦之箭般,化作一道褐色閃電。
二人一前一後,在敕勒川放肆跑馬。
眼前一片氈帳密布,沿著條解凍不久的水源錯落分布。男人們聚集在帳外,不知商議何事,不時紛紛大笑。有幾人搭手滾動圓木,另外的人合力抬著幾隻被剃了毛的羊,將那羊光禿禿的往地上一放,手起刀落,羊叫戛然而止。
這些人的衣服皆是同一樣式,圓領,箭袖,是夷戎人的部落。
已有人看見燕遲,將他認出,嘴裡呼喊著什麽。季懷真挑眉,向燕遲一望。
燕遲隻讓他在原地等候,自己拍馬上前去交涉。
女人和孩子聽到動靜,紛紛走出帳中,圍著季懷真看,對著他笑。
那目光中帶著不加掩飾的好奇,看得季懷真無所適從起來,一般這樣多的人圍著他,下一刻就是要對他破口大罵,橫加指責。
女人們交頭接耳,其中一人一拍手掌,跑回帳中,不多時,一膀大腰圓,滿面油光的齊人被她們笑著推出來。
那齊人嘴裡不住大叫:“別動手,別動手,我乾活還不行嗎!”仰頭間看見騎在馬上的季懷真,登時熱淚盈眶,大喊道:“是齊人嗎?”
季懷真戒備地看著他,倨傲點頭。
這人看他氣度非凡,頗有眼色地喊了聲大人,問季懷真是哪裡人。
聽到他說上京,更加激動:“竟還是鄉黨!我這裡有咱們臨安的茶葉、恭州的柿餅、金水的燒酒,大人快快下馬!與我說說,上京現在如何了?”
恰巧此時燕遲回來,對季懷真道:“在這裡住上一晚吧,我們夷戎人每年這時候都會祭神,正好給我們碰上了。”
季懷真略一思索,點頭應下,別的不說,他還真想念臨安的茶葉了。
二人剛一下馬,燕遲就被女人和小孩簇擁著,往氈帳裡領。
那齊人湊上來,解釋道:“隨他們去吧,想必是給這位小公子換衣服去了,他們夷戎人就是這樣,熱情過頭,總要人穿他們的衣服。”
他將季懷真領到一處氈帳內,許是已久不見同鄉,半點戒備心都無,三言兩語間底細交代乾淨。他原是來夷戎賺錢的茶葉商,不料之前碰上兩方打仗,不得歸家。後來仗不打了,說要議和,又碰上大雪封山,一通折騰下來竟是在夷戎耽擱了一年之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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