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清雋身影俯身握筆的樣子,就這樣永遠留在他心裡。
“從此以後,我便經常去慧業館聽你辨策,只是都遠遠看著,不曾同你講過話,後來你來得少了,我也同娘和大哥一起離京,回了敕勒川。”
季懷真忍不住想,燕遲回去後,定是將二人相遇的日日夜夜翻來覆去地想,才會每處細節都信手拈來,清晰如昨日;才會在汶陽一聽見陸拾遺的聲音,便思緒繁雜。
燕遲講完,又一把抱住眼前的人,單單是這樣抱著,他就又想流淚了。
“有好幾次我都覺得,這輩子沒機會再遇見你,直至聽說議和一事來的人是你,我便主動向父王請纓,讓我來接你,我沒有求過他,從來都沒有。”
說這話時,燕遲高興的厲害,胸口貼著季懷真的,一擦眼淚,又去親季懷真的嘴,親著親著眼淚又默默流下,似是有滿腹委屈,滿腔衷腸。
季懷真嘗到一嘴鹹味,他怔怔地看著燕遲,心中百轉千回,一句話都說不出。
明明被這樣用力得抱著,熱烈得親著,可好像沒有他什麽事情。
這緣分,始發於季懷真一時興起的惡念,瘋長於陸拾遺大公無私的執著。
這場荒誕鬧劇,起頭的是他,先一步與燕遲相遇的是他,可燕遲的心動與思念,全都給了那個在慧業館要力保汶陽的陸拾遺。
而他季懷真,不過是個心血來潮,把滿腔惡毒念頭嫁禍給燕遲心上人的卑鄙小人。
“我知你現在被通緝著,你別怕,我帶你回敕勒川,有我在,沒人能動你。我先前說的話算數的,一直都算數的,我定不學我父王。”
燕遲語無倫次地保證,反覆親著懷中之人的額頭,然而久久聽不見對方回應,低頭一看,見季懷真神思不定,反倒有些驚恐懼意,登時不安道:“……怎麽了?”
季懷真搖頭,啞聲道:“我……燕遲……”
他抓著燕遲的胳膊,吞吞吐吐,然而被燕遲以這樣熾熱純澈的眼神一望,心中登時起了念頭:不能告訴燕遲,決計不能。
季懷真突然不敢賭了。
不敢拿季晚俠、阿全、銷金台上下幾十條命去堵拓跋燕遲對他的真心了。
“沒什麽,我只是,只是遺憾,若早些想起來,若你早些告訴我,在汾州,我便不會那樣對你了。”
燕遲又將他一抱,低聲道:“我不管過去如何,若以後你再那樣對我,若再騙我、利用我、傷害我,我就將你關起來,日日夜夜捆在身邊,看你以後還怎麽出去作怪害人。”
季懷真不敢再接話了。
燕遲隻當他冷,又將人一摟,就這樣摟回營帳去。
他今夜好是溫柔體貼,替季懷真更衣,拆去兩側編發,又將他抱回塌上,最後望著那放在衣服上的玉玨,眷戀道:“我第一次見你,你就戴著這玉。你還問我,這玉好不好看,是你近日新得的,還同我炫耀。一晃幾年過去,這玉還在,真好。”
燕遲抱著季懷真沉沉睡去。
他一整夜未曾放手,季懷真卻是一整夜沒閉眼。
說起這玉,現在看來,竟又是季懷真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那時他和陸拾遺互換身份一計已實施已久,可偶爾也有被人懷疑之時。季懷真想出一計獻於皇帝,隻容貌相似還不夠,最好加以信物佐證,這樣不管誰戴了信物,只要被人看見,定當先入為主,打消戒心。
畢竟沒人想到勢同水火的季陸兩家,各自家公子竟在皇帝授意下,明裡暗裡互換身份,攪弄大齊朝堂。
三十年前,還是先皇在位時,北羌曾進貢過一對雙魚玉玨,一個魚嘴朝左,一個魚嘴朝右。
季庭業先得一女,先皇便把其中一枚賜予季庭業的長女季晚俠。
那時禦使大夫另有其人,其女已到應嫁之年,先皇便把另外一枚賞給了她。
後來,此女嫁與陸錚,陸錚從此扶搖直上,一路平步青雲,更是承其嶽父衣缽,當上禦史大夫。二人只有一獨子,名叫陸拾遺。
季懷真覬覦這玉已久,簡直快要成了心病。
這次乾脆順水推舟,把事情鬧大,叫人人都知陸拾遺有這樣一塊玉,而他季懷真肖想已久,非得搶過來才好。
可他一直知道,自己想要的,嫉妒的,不僅僅是這塊玉而已。
這事被季庭業得知後,借機敲打季懷真,除賞了他一碟不知是否摻毒的糕點外,當夜還把季懷真叫進房中。
拿一雙吊三角眼,邪氣森森,老謀深算地將人一盯,笑道:“你既要人人都知這玉的存在,為父就幫你一把。”
季懷真將要辯解,季庭業一眼橫過來:“阿妙,你可是不願?”
聽著這聲“阿妙”,季懷真沉默片刻,突然笑了,恭敬跪下磕頭:“多謝父親大人,孩兒甘願。”
接著他被人拖下去,活生生擰斷腳踝,兩名隨行小廝一哭、二鬧因縱容主上而被季庭業發落,受剝皮之行,季懷真親自動手。
自此之後,“奪玉”一事便成為笑談,上京人人得知季懷真枉顧他人性命,為了塊玉玨大動乾戈,手段殘酷,連取幾人性命。
自此之後,大齊官場更能分得清陸拾遺季懷真,見玉如見人,再無人懷疑。
帳中熄了油燈,唯有那玉玨躺在衣物上,窺得一絲溫潤水光。
季懷真恨恨盯著那玉,直至天亮才有困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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