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遲正掙扎著站起,聞言突然不動了。
季懷真整個人緊繃著,眼睛充血,衝燕遲疾言厲色道:“你告訴我你有什麽?!你兒時有葉紅玉護你,葉紅玉死了,還有你大哥和巧敏護著你,可現在呢?你可為自己的族人擔起一絲一毫應盡的責任了?我是個齊人,你可明白我是個齊人?!是我這個齊人設計將你收押下獄,又利用你逼退你夷戎的兵。你應當記住我這張臉,讓我付出代價才是!你於夷戎無用,於大齊無益,難道僅是嘴上說說,憑欄村便能拔地而起了?你又可知,自己在別人眼中有多可笑!”
燕遲那雙白淨的手盡染髒汙,混著自己的血和地上的泥,指甲蓋摳進地縫中,因季懷真的話而手背緊繃著。他的頭似是再也抬不起來,茫然地盯著地面。
牢中隻余季懷真粗重的喘息。
他看著燕遲頭頂的發旋,鼻尖酸澀難忍,怕再開口時有哽咽聲,忙穩住心神,將眼睛狠狠一閉,他拚了命的在心裡想季晚俠,想阿全,想著在敕勒川時得知成為棄子後那叫人銘記於心的不甘憤恨。
半晌過後,季懷真緩出口氣,複又睜開眼睛。
“你問我想要什麽,在乎什麽。我現在就告訴你,我要我姐姐活著!我要出人頭地,我要這天下再無人可威脅我,我要利用我的人,看不起我的人,都跪在我腳下求饒,這樁樁件件,你又能幫我辦到哪一件?!既辦不到,又憑什麽要我一句真話!”
燕遲半晌不曾吭聲。
季懷真還想再罵,想再說些狠的。雖沒讀過書,羞辱人的話卻層出不窮,自有的是千言萬語等著燕遲,罵的他無地自容,罵的他以後聽見季懷真四個字就殺心四起。
拓跋燕遲就該恨他,就該對他不再抱有期待,日後來殺他才是!
可燕遲從頭到尾未有一句反駁,他只是怔怔地盯著地面,像是季懷真說的太多,他不明白,得慢慢想。
然而再慢慢想,也有想明白的那一刻。
他又固執地撐著地面,慢慢坐起來,口中低聲說著什麽。
季懷真低頭辨認,燕遲聲音更小,就在季懷真靠近的一刹那,猛地彈起,咬住季懷真肩膀,仍是與上次同一個位置。
這一口咬的不遺余力,力道深可見骨,傾注著燕遲全部的愛與恨,比季懷真生平所受的任何一道刑罰都令他記憶猶新,痛苦萬分。可他不聲不響,不避不讓,發著抖,就這樣給燕遲咬,任他發泄。
燕遲低低笑道:“我算什麽,我究竟算什麽……”
“所以……你從一開始,就在騙我,從你的奴仆三喜去敕勒川找你,你就做出選擇了,對不對。不管我做什麽……你,你都不會信我,在你心中……隨時會為了你姐姐,為了權勢,為……為了你的仇恨,舍,舍棄我。”
燕遲一字一句地質問著季懷真,又忽的自嘲一笑,喃喃道:“我竟,我竟還一直在心中為你開脫。”
那染了血的長發垂下,將跪在地上之人的半邊臉擋去。
牢中燭光忽閃,將燕遲一半的臉隱匿在暗處。他又低低笑了幾聲。
那笑聲如利刃般,刮在季懷真堅若磐石的心上,響起的厲聲叫人心中發酸發澀。
“開脫?做就做了,我季懷真,何時需要別人為我開脫。”他往面前一蹲,揪住燕遲頭髮往後一扯,強迫他抬頭看著自己。
四目相對間,季懷真心中一痛,怔神片刻。
燕遲滿口從季懷真肩膀上咬下來的血,那漂亮眼睛中醞釀著的恨意怨懟,讓人觸目驚心,過目不忘,怕是自此以後午夜夢回,也難以忘記此時此刻與心愛之人傷筋動骨的對峙。
“敕勒川又哪裡是開始,我告訴你什麽是開始。”
季懷真慢慢湊近,二人呼吸交融,像是隨時要吻在一處,他用著最該情意相投的姿勢,說著最殘忍的話,一字一句化為匕首,刀刀不落地往燕遲心上插。
“季庭業為控制我,不許我讀書認字,不教我明辨是非,但凡我不聽話,動輒打罵都是輕的,他就愛想法子懲戒我,磨我的耐性。有次他不給我飯吃,餓了我三天,後來賞了我一碗餃子。那餃子裡摻了毒,我吃完以後腹痛不止,鬼門關前走了一遭,自此之後,季庭業就愛用這法子治我,凡是他賞的吃的,吃完必定叫人記憶猶新。”
燕遲一怔,明白了什麽,直直盯著季懷真的這張臉。
“那日見你父王,我說漏了嘴,你早該猜到季庭業六十大壽那天,你在季府見到的人,不是陸拾遺,就是我季懷真。”季懷真一字一句道,“可你是否想得到,我給你那疊雲片糕,不是看你可憐,也不是要對你好。我是覺得自己倒霉,所以也要看別人倒霉,看你不順眼,不拿你的命當命,故意整你罷了。”
“敕勒川我做出選擇利用你不是開始,汾州紅袖添香你將我誤認為陸拾遺也不是開始,這才是開始,我給你那疊雲片糕,就是想要你的命。你若恨我,便好好出人頭地,回來殺我。我也好,你大哥也罷,別再叫人因情而威脅利用你,聽到了嗎!”
接著他手一松,任由燕遲摔在地上。
“我骨子裡與你父王是一樣的人,他騙了你娘,我也騙了你……”季懷真終於起身,將那身染了血的華服一撣,平靜地看著跪在地上的燕遲。
他今夜冷酷無情,心狠毒辣,不止要斬斷情絲,還要一把火燒的乾乾淨淨,再也不給二人春風吹又生的機會,不肯叫燕遲窺見他的一絲愧疚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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