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喜抽噎道:“死了……都死了,大人,韃靼人一殺進來,一個活口都沒留,得虧小的藏了起來,否則也沒命見大人了。”
“去把她兒子的屍體帶過來,先前白雪替我找過一人,那人與我身形相似,在地牢關著,若還活著,就把人帶來等我,若死了,就把屍體帶過來。”
三喜擦擦眼淚,領命而去。
他走後,季懷真又獨自靜站了一會兒,才伸手摸上床頭的一處雕花。那樣式雕的是猛虎,眼睛栩栩如生,活靈活現,季懷真朝那虎眼上一按,伴隨一陣機關響動,只見三喜剛才藏著的地方豁然露出一個洞門。
季懷真左手提劍,沿著台階一步步走了下去。
他揮了揮火折子,點亮壁龕上的油燈,亮起的那一刻,也隨之照亮台階盡頭被囚在木樁上的人。
這人雙頰凹陷,瘦的皮包骨頭,四肢因久不使用而詭異地萎縮著。見季懷真來了,眯著眼睛朝他打量,待到看清他此時狼狽不堪的模樣,才陰惻惻一笑,低聲道:“臨安也沒了?佔去臨安的是誰,韃靼還是夷戎?”
單憑他看向季懷真時那眼中藏不住的威壓,也可猜想到這人之前定當呼風喚雨,站在權力頂端。
“父親。”
季懷真輕輕喚了聲。
眼前被季懷真囚禁在此,終年見不得日頭的人,正是當朝宰相季庭業。
他雖還頂著宰相的虛名,實際權力卻早已被架空。兩年前季懷真在遷都路上與李峁發動政變,得手之後,便將季庭業囚禁起來,不許任何人見他,對外說起,也只是說季庭業年事已高,不便見人,季晚俠隱約猜到發生了何事,卻也從沒有過問。
季庭業笑了笑:“是不是想問我如何得知?已有三天未有人來此送過飯了。”
季懷真朝季庭業一步步走了過去,利劍拖著地,發出刺耳聲響。
“你是來殺我的?阿妙,你今日的一切都是父親給的,若無父親教導,你怎會一步步爬到太傅之位?”他以嘶啞粗糲的笑聲去挑釁季懷真,自知死到臨頭,變著法子地刺激季懷真,“就連這名字,也是我取的。”
“若沒有我季庭業,你季懷真還不知在何處討飯,吃著連狗都不吃的東西;睡在亂葬崗旁,日夜對別人笑臉迎合阿諛諂媚,你可還記得為父見你第一面?我往地上扔塊糕點,你就跟狗一樣爬過去吃了。狗就是狗,一朝得勢,也改不了骨子裡見著好就搖尾乞憐的德行。”
迎著季庭業鄙夷的目光,季懷真一把丟開手中長劍,走著走著便笑了。
那笑聲刺耳譏諷,透著股歇斯底裡,更透著失去一切後的絕望窒息。
季懷真雙眼發紅,眼睛發直,他盯著這張皺如橘皮,令他日日夜夜恨不得殺之而後快的臉。
“孩兒能有今日,全憑父親提攜,大恩大德,不敢忘記。”
他強迫自己看著季庭業的眼睛,即使到現在,即使到現在他早已大仇得報,叫季庭業吃盡苦頭,即使他已站在權力頂峰,比當初的季庭業還要更甚。
可此時,他面對這手無寸鐵,甚至連行動都不能自如的季庭業,心底還是一陣止不住的懼怕。
那是他自兒時起就刻在骨子裡的恐懼,無論做了什麽,都無法抹去的折磨傷痛。
季懷真猛地掏出匕首刺進季庭業的胸口。
“你將我帶回來對付你的政敵,我不在乎;你不教我讀書認字,把我培養成一個見利忘義,歹毒刻薄的小人好受你控制,這我也不在乎;你自小對我動輒打罵,百般羞辱,我雖有怨言,可也從未想過殺你,只因你是季晚俠的父親,可你,你……你不應該這樣對季晚俠……你不應該這樣對她……”
季庭業雙眼瞪大,慘叫著劇烈掙扎。
季懷真每說一字,眼睛就紅上一分,當最後一字落下,雙眼如沁著血淚,額角、脖頸間的青筋暴起,猛地抽出匕首,血如泉湧般噴了他半邊臉。
季懷真又拚勁全力刺進去。
“你為了全身而退,為了給自己留條後路,你去攀附李峁,你讓他羞辱季晚俠,是你買通侍女將季晚俠灌醉了,是你暗通曲款讓李峁進到她房中。”
伴隨著季庭業死到臨頭的怒喊驚叫,季懷真每說一句,就拔出匕首重新捅進去,也不管自己捅了何處,抓著匕首,抵到肉就用力,如和尚撞鍾般狠狠往季庭業枯瘦如柴的身軀上扎。
“是你讓她去當這個皇后,她說了她不願意嫁,你知道她有心愛之人,你都知道!是你為了討好皇帝將自己女兒嫁給他,你把她這一輩子都毀了!都是你,她為何要有你這樣的父親!是你將她害死了,她這一輩子……這一輩子……”
季庭業身子猛地一挺,眼睛暗了下去。
這有著梟雄野心,卻沒有梟雄胸襟的一代政客,就這樣被一個在他眼中永遠如條狗一樣的人活活捅死。
季懷真抽出匕首丟在地上,歇斯底裡道:“……她這一輩子,都沒有得到自己想要的。”
話音一落,已是倚著牆壁跌坐在地。
季懷真沒有哭,他在笑,大笑著看向季庭業的屍體,那失去至親的鈍痛將他陣陣凌遲,他發泄般地喊著:“季晚俠——!姐姐……姐姐!我沒有姐姐了!——季晚俠!”
他大笑著看向自己沾滿鮮血的雙手,抽噎著,狂笑著,不管不顧著:“沒了……什麽都沒了,一切都是我自作自受罷了,我活該,是我活該,老天爺——你若要賞善罰惡,你來殺我啊——我願意死——我的姐姐,我的姐姐……她從來沒有害過人……從來沒有,害人的是我,是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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