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知瀛禾喊他們來,就只是為著接風洗塵,只在宴席快結束之時,挨個問了每個人的官職,從前是做什麽的,又好生安撫一番,說他們在韃子手裡吃苦了,讓他們接下來幾日務必好好修養。
瀛禾絲毫不提如何安置他們,是否要自立為王,又該如何處置武昭帝,卻是給各位大人提前打了招呼,隻說處理公務時若有不懂之處,便會上門親自拜訪。
燕遲隻坐著聽,不吭聲,只在季懷真去摸酒杯時朝他瞥上一眼以作警告。
就在這時,旁邊坐著的陸拾遺突然撫上他的腿。燕遲嚇了一跳,臉一下就白了,立刻擒住他的手腕,不動聲色地看了過去。陸拾遺神情恍惚,依舊癡癡傻傻地盯著眼前的酒杯,燕遲給他夾什麽菜,他就吃什麽菜,藏在案下的手卻力大無窮,固執地掙扎著。
燕遲明白了什麽,松開手。
陸拾遺開始在他腿上寫起字來,先是寫了個季,又寫了個陸,繼而寫下他大哥和武昭帝的名字,狠狠打了個叉。起先燕遲不懂什麽意思,後見陸拾遺又笑起來,眼睛望著陸錚的方向,繼而明白過來,輕輕點頭。
燕遲略一思索,起身往外去了。
臨安被攻破之前下了最後一場雪,雪一落,春天就要到了。
上京的春天來的更早,屋簷下已有燕子在落窩。他站在露台上往外東一望,可看見芳菲盡閣,那處一片漆黑,隻依稀看見個輪廓。
可燕遲心中卻有預感,那處很快便會亮起來了,不止是芳菲盡閣,以上京為中心,這片滿目瘡痍的土地也要亮起來了。
背後傳來腳步聲,燕遲不需回頭,也知來人是誰。
瀛禾一身酒氣,卻步步沉穩,看他雙臂壓在欄杆上的動作應該是有些累了,可眉目間卻神采奕奕,指著西邊,那處是百姓居住之處,不少房子中亮著油燈,從遠處一看,好似飄在汪洋大海中的點點星火。
他說道:“大哥來上京的第一個晚上,那處是黑的,沒有一戶人,隨便挑個房子進去,手往案上一摸,指頭上都是灰。大哥就派將士們住進去。後來人漸漸多了,我就讓將士們遷至別處。人多了,就有人開始做生意,集市街道也跟著開了,小燕,你說大哥要多久才能做到‘野無饑民,道不拾遺’?”
燕遲靜了半晌,繼而道:“沒有人能夠做到。”
瀛禾一笑,對這個說法不置可否,又問道:“你還記不記得當初你和阿娘陪著大哥來上京做質時,是住在何處?”
燕遲一手指向東邊某一處,那處也暗著,原本是魚龍混雜的鬧市。
按說這樣的地方不該用來接待別國使臣質子,更何況是涉及到兩國邦交的大事,可十年前大齊國力如日中天,怎會將夷戎放在眼中。
他們來此處為質,受盡欺壓冷落。
“上京的冬天很冷,我們被克扣炭火,看守我們的齊人將分給我們的炭火拿去換錢,娘的手上都是凍瘡。”燕遲喃喃著,眼前又浮現起葉紅玉在冬天抱著他的腳掌,為他取暖的畫面。
“你可去別處看過?若去別處看過,便知我們的日子還算好的。那時大哥便發誓,再回上京,定要將此處攪個天翻地覆。”瀛禾面色沉下,展望著眼前的天地,沉聲道,“你心中有憑欄村,大哥心中也有,你的憑欄村在汶陽,大哥的憑欄村卻是整個天下。你為了你的憑欄村不計得失,大哥也是。誰擋在我的路上,我就把誰除掉。”
聽到“憑欄村”三字,燕遲沉默不語,過了半晌,突然笑了笑。
瀛禾看了過去,燕遲也看了過來,四目相對間,燕遲像看著陌生人一般,正好瀛禾也發現猜不透燕遲的想法了。從前總以為燕遲心思澄澈,於他來說是個好拿捏利用之人,可當燕遲有了心中所思念之人,所執著之事,那些利益爭奪,糾葛算計,才浮出水面,鮮血淋漓地擺在二人面前。
這一刻既沒有在兩年前瀛禾放任獒雲算計燕遲時到來,也沒有在季懷真點破瀛禾想要置他於死地時到來,偏得是兩年後那射向蘇合的暗箭,父親臨死時的那句“紅玉”,姍姍來遲地擊破拓跋燕遲心中對這個曾舍命相救的大哥的最後一息奢求妄想。
燕遲突然道:“爹死前就說過,你不是好兒子,不是好大哥,卻注定是個好皇帝。他什麽都知道。”
聽聞燕遲提及蘇合臨終話語,瀛禾的表情又沉了幾分,燕遲竟從他眉眼中看出一絲悲痛。
燕遲忍不住心想,原來像他大哥這樣心腸冷硬,親手將父親推向死亡的人,聽到父親的消息時也會為之動容。
瀛禾靜了半晌,問道:“他死前可有痛苦?”
燕遲卻道:“我不會告訴你的,你已經沒有資格再問這些了。”
瀛禾又是一笑。
“你怪大哥不顧父子之情,手段狠辣,可當年大哥被送來這上京當質子,飽受欺辱的時候,父子之情又還剩得幾分?這東西虛無縹緲,隨時可為利益舍棄……這東西你和獒雲都有,大哥卻從未嘗過。”
瀛禾笑著點了點斷眉。
“小燕,大哥欠你娘的養育之恩,欠你的手足之情,早就在那年離開上京替你擋下這一刀的時候就還清了。”
燕遲忍下淚意,轉身離去。
兄弟倆一個向前,一個向後,一個向明,一個向暗,瀛禾背對著燕遲,看著眼前生機勃勃的上京,燕遲賊背道而馳,向著一乾爛醉的大齊朝臣,以及一個看向他的季懷真走了過去。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