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斯沉默片刻,突然抬頭,坦然自若:“是。”
有那麽一瞬間,蒙恬真的以為李斯念頭通達,不怕死了。
李斯接著說:“斯要活命。”
蒙恬匪夷所思:“讓長公子登基,你就會沒命?”
扶蘇也覺得莫名其妙,忍不住為自己聲辯:“為何要認為我會殺自己丈人?我與公往日無冤,近日無仇。”
李斯看著長公子:“君若登基,不必有冤仇,大勢會逼迫君處決斯。”
扶蘇沒有不悅,反而是雙眼微睜,很明顯已經明白過來了。
蒙恬同樣悟了李斯之意,他喃喃複述:“無怨於天下孰與蒙恬?”
李斯一個文人,不用領兵滅國,按理來說,天下人應當厭惡毀滅他們國家的將領,然而趙高卻說李斯比起蒙恬更讓人怨恨。李斯本人也同意這點……
“是郡縣製。”
李斯不確定自己還能不能活下來,也不確定說這些話,陛下會不會認為他情有可原外加還有價值,從而原諒他。
但他想試試。
“天下初歸一時,群臣皆欲行分封,唯斯議郡縣,有幸得陛下讚許,擇此議,分天下以為十六郡。然而,斯也因此得罪天下非秦之人。”
在其他國家民眾看來,秦這是滅他們國家之後,還要斷他們風俗,徹底讓他們亡國滅種,此乃千古毒計,豈能不怨不恨。
比如南郡,其下土地原來是楚國的地盤,秦始皇十歲初登基時,就將這些土地置為郡,稱南郡。直到秦始皇十歲,足足過去二十年,郡中人依舊行楚俗,不行秦法。
抗拒至此,李斯如何不被六國舊民仇視。
“長公子,若君登基,可能壓得住民怨吏憤?可能頂住沸憤,而非是將斯推出去一斬,以息民聲?”
李斯的詢問並非是質問,卻依然讓扶蘇躊躇。
扶蘇頓在原地,數息後,只能承認:“扶蘇不能。”
便如商鞅,結局是用生命平息變法後被損害利益的那一部分團體的怒火。李斯本來也要走向這條路。
“可是,斯不甘心!”李斯面容上竟然浮現笑意:“斯不甘心!斯不欲做商君!公子,你終究是扶蘇公子,而非陛下。正如惠王並非孝公。”
蒙恬:“所以你要扶持一個更好拿捏的傀儡,好讓你不會被推出去?”
胡亥原本是木然而惶恐地跪在一邊,聽到這話,看著像是要站起來揪著蒙恬衣領咆哮:“你憑什麽說我是個傀儡!父能做之事,我也能做!”
蒙恬和李斯都沒有理他。只是在那邊你一句我一句地交鋒。
胡亥不甘心,看向趙高,尖聲叫:“我是傀儡嗎!”
趙高若無其事地低頭,心裡罵道:你作甚把我拉出來!你不能把我當個柱子忽視麽?如今陛下目光又在我身上了!
蠢貨!
始皇帝不耐:“閉嘴!”
立刻,園中鴉雀無聲。
始皇帝這才抬眼,繼續去看天幕。
【李斯害怕扶蘇上位,自己的末日就會到來,他不甘心自己失去權勢,甚至有可能會因此丟卻性命,便與趙高勾結,將胡亥立為太子,議定扶蘇與蒙恬之罪。】
【言扶蘇:為人子不孝。賜劍令他自裁。】
【言蒙恬:為人臣不忠。亦賜死。】
【詔書到達上郡後,扶蘇聽完旨意,哭泣,便入內舍,欲自殺。】
始皇帝好像在看鬼故事,整個人都是懵逼的。
他開始懷疑起自己的教育,懷疑起扶蘇杠自己的勇氣,懷疑起天幕的真實性——其實扶蘇應該是被自殺吧?
懷疑完一圈之後,始皇帝以自己強大的心理素質看向扶蘇,就看見扶蘇愣了半晌,面上緩緩浮現出驚愕。
很顯然,扶蘇本人也想不通將來的自己為何會自殺。尤其是在蒙恬攔住他,和他分析旨意有古怪的情況下。
扶蘇自認自己並非迂腐之人。
——這一點,天幕是緊接著就放出來了。
【畫面中,扶蘇初時確實聽進去了,停下自盡之舉。然而,使者數次催促,扶蘇無法忽視這股壓力,在他眼裡,此人就是他父親的象征,相當於他父親數次命他自盡,最後他承受不住,與蒙恬言:“父而賜子死,尚安複請!”遂自盡。】
【扶蘇之所以會在上郡,是因著始皇十四年時,其反對其父以重法焚詩書,阬方士、儒生,其父怒之,將其遣於上郡,為蒙恬做監軍。】
【正因此,於扶蘇眼中,他幾乎已被父親厭棄。是以,不疑旨意。】
始皇帝臉上無甚表情:“扶蘇。”
扶蘇有瞬間僵住身子。
始皇帝靜靜地看著他。像是萬仞之山懸於那一線目光,無人能承受那宛若泰山凌頂的壓力。
扶蘇也不能。在這壓力之下,他的大腦直接宕機了。
喚醒他的是他父親的一聲冷嘲:“你可真是孝順。”
“砰——”
扶蘇也默默跪下了。
很好,四連跪。
始皇帝再次被氣笑:“在你眼中,朕就是一頭食子毒虎?”
扶蘇沉默,扶蘇欲言又止。
始皇帝:“說!”
扶蘇沒有否認始皇帝的話,只是辯解——
“陛下將扶蘇遠放邊郡,如晉侯使太子申生伐東山,又如楚太子建守邊,扶蘇雖並未為太子,卻也會因前車之鑒,以為陛下真是此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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