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竹溪的父親當年是入贅到司家的贅婿,司家獲罪時被一並處斬了,當時先皇是存了要滅司家根的心,那些被流放的男丁大多都死在了半路上,而沒為官奴的女眷也大多在隨後的幾年裡凋零了。司竹溪的母親在司淵渟被帶走時,明白侄子心中之恨,最後想盡辦法將司竹溪送進了教坊司,叮囑她將來要成為表哥的幫手。
她做到了,花了十年掌握了教坊司,成為了司淵渟在宮裡的暗線。在楚嶽磊召過司淵渟去侍寢後,她主動向楚嶽磊獻了身,此後數年,每當楚嶽磊想再讓司淵渟侍寢時,她總是想方設法地讓楚嶽磊的注意力停留在自己身上,只要司淵渟能不再受辱,她並不在乎自己被楚嶽磊玩成什麽樣。
司淵渟在得知她為自己做了什麽後,痛心不已,對這個表妹的愧疚也越來越深重。
然這並不代表,他允許司竹溪在楚嶽峙的事情上,擅作主張。
“你在審禮部和工部的案子,我以為他昏睡兩日不是什麽嚴重的事,所以才攔下。”司竹溪知道自己擅自去見楚嶽峙,又下令推遲回稟楚嶽峙情況的事瞞不住司淵渟,所以看到周楫出現的時候,一點也不意外,只是她也沒想到,司淵渟會真的動手打她。
“你、以、為。”司淵渟面色灰白,染了血的唇紅得觸目驚心,可他臉上的怒色卻不減,修長的脖子上也泛起青筋,“他現在有多重要,你不清楚?”
司竹溪從懷裡取出巾帕,小心地替司淵渟擦拭嘴角的血,然後又去擦他手上的,可司淵渟咳出來的血太多,司竹溪的巾帕都被那些血浸透了也沒能把司淵渟的手擦乾淨,她紅了眼,低聲道:“表哥,他不值得,他從來都沒有把你放在心上,可你為了他,毀了身子變成太監,還要被楚嶽磊侮辱,你護了他那麽多年,他卻連認你都不願意,他還叫你公公,他怎麽能?”
“他不記得了。”司淵渟慘然一笑,又再想起楚嶽峙得知真相時的崩潰,面露痛苦道:“值不值得,由我決定,我心甘情願便輪不到他人置喙。他本已忘記,可現在,我們逼他想起來,讓他痛,讓他悔,又有何意義?我寧願他還和之前一樣,什麽都不知道……竹溪,我已經好不了了,也沒什麽能給他的,我只是……”
“可你不想活了!你以為我察覺不到嗎?!”司竹溪終究是沒忍住落下淚來,對於楚嶽峙失憶之事,她也不知,此刻得知也感到錯愕,可,那又怎樣?忘記了就該被原諒?憑什麽被保護的人可以忘記,心安理得地好好活下去,她的表哥卻要日複一日地忍受苦痛仇恨煎熬,因自己的殘缺和扭曲而夜不能寐?
“如果不是他,你本該是這世間最出色最有才的男兒郎,當年多少人感歎你就是蘇軾所寫的‘公子隻應見畫,定非塵土間人’,可如今,你卻成了被世間人唾罵的宦官,被困在宮牆裡。還有我們司家數代,多少次為大蘅國定傾扶危,可最後落得什麽下場?楚嶽峙欠你的,楚家欠我們司家的,你還想將他送上帝位後就去死,憑什麽?!”司竹溪的淚如同斷了線的珍珠般落下,司淵渟不喊痛不會哭,是因從來就沒有人能懂也沒有人能理解,她是女子,無法想象那年她的表哥在使臣手裡經歷了什麽,她只知道,表哥被送回司家時,身下還一直在滲血,可表哥醒來後第一件事,卻是要爬下床向舅父舅母下跪叩頭,那樣虛弱地說著“孩兒不孝,不能為司家承繼香火,還惹來大禍”。
司淵渟把司家之禍都背負到了自己身上,這些年,他恨著先皇,恨著惠貴妃,還有其他許多人,後來也恨楚嶽峙,但一直以來他最恨的人卻是自己,分明進宮時曾向父親保證會萬事小心,可最後,卻是因他傷了使臣而致使司家獲罪。
司竹溪甚至覺得其實司淵渟早就想死了,若非為了司老尚書當年的叮囑,為了大蘅國,為了天下百姓,他不會苦苦支撐到現在。
“沒有如果。”司淵渟輕聲說道,他用袖口去替司竹溪拭淚,然後又低頭咳血,實在痛得狠了,唯有皺眉封住自己幾個大穴,好不容易緩過那道氣後,才平靜地接著說道:“若去想如果,我早就死了。竹溪,你既然知道我不願意這樣活著,便該明白,對我來說,死,是唯一的解脫之法。”
他曾經,有過很多理想抱負,少年時雖然被封為深靜公子,但其實,他想參軍先為大蘅國築起邊疆防線,做楚嶽峙的侍讀時,他也曾經把這個想法告訴過楚嶽峙,所以那年,得知楚嶽峙請旨入軍營時,他有過一絲微弱的希望。
而現在,他已經不再抱有任何不切實際的希望,也不再需要。
他已經看到了,楚嶽峙會去實現他們之間曾經的約定,這樣就夠了。
“我不想做公公,可我只能是公公。”司淵渟輕笑,他轉頭看一眼虛掩的門扉,道:“楚嶽峙很好,你不要怪他,我也從來都沒後悔過當年的選擇,再來一次,我還是會保護他讓他先跑。”
再來一次,他會在楚嶽峙成功逃離後,毫不猶豫地自盡。
緩緩挺直背脊,司淵渟看著自己吐出來的血,卻毫無所謂,隻淡然地說道:“我們生在這個朝代,是命;再如何不甘,也要認。父親曾和我說,亂世需有兵,治國需有人;楚嶽峙做到了我無法去做的事,他帶過的兵不僅服他而且不畏強權不忠君隻忠民,更重要的是,他見過外面的天地,也見過百姓之苦,將來登基稱帝也必然會是明君。我只是需要再多一點時間,待我肅清六部九卿的腐朽,就可以把大蘅國交給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