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踏過汙泥,也走過戈壁,淌過河流,也跨過海洋。
青大槐給的防護神器已經個個變得破敗不堪,再無功用。
薔露給的藥物一百年前就已經用盡,半分不剩。
醫神給的好運符已經薄如蟬翼,氣運微弱。
他右手破了個窟窿,幾乎要露出森森白骨。
他左腿斷了根骨頭,走起路來搖搖晃晃。
有妖獸將尖牙刺入了青琅的胸膛,斷了進去,長到了肉裡。他每一次行進,那尖牙都要磨他的血肉,刺他的骨頭。
他在沙漠裡行走,頭頂是烈日,腳下是黃沙。
疲憊,炙熱,乾渴。
呼吸聲都變得嘶啞起來,喉嚨裡好像有團火在燒。
風沙刮過來,將他整個人包裹,散去之時為他留下了一身黃沙。
衣服上本來就被汗水與血跡染濕,如今又粘上了沙,便重了數倍。
沉重的衣服將他往下拉,再往下拉,好像要拚了命地將他拉到厚沙裡,拉到地底下。
他腳步一深一淺往前走,眼前已經變得暈眩,終是一腳踏空,跌在地上難以爬起。
他抬頭看向前方,可前方一望無邊際。
黃沙漫天與灰茫茫的天相連,看不見終點,也看不見其他的任何色彩。
眼皮也變得沉重,拉著他想要沉睡。
青琅喘著氣,掏出了胸口的那顆紅寶石,乾枯皸裂的嘴唇貼了上去。
於是他便重新有了力氣。
他掙扎著爬起來,重新朝前走去。
鳳寧心臟上原本系的那根繩子已經斷裂了,青琅就換了一根鐵鏈系了上去。
每走一步,每動一下,那鐵鏈就會磨著他的脖頸,磨出紅痕,磨破皮,磨出血,與他的血肉融在一起。
青琅卻很喜歡這種痛感,這讓他能夠清晰地感知到,鳳寧的半顆心臟還在,鳳寧還在。
這似乎無邊無際的沙漠也只不過走了上千個日日夜夜就走到了底。
前方出現了綠洲,也出現了湖。
青琅俯身喝水,卻透過潔淨的湖,看清了自己狼狽疲倦的模樣。
他被曬得很黑,臉上也曬破了皮,原本光潔亮麗的魔角,如今變得黯淡十分,像是農夫手中的鐵具。
衣服已經髒得看不出原來的色彩,破敗襤褸。
於是他便放縱自己稍停了片刻,踏入那個湖裡,將自己洗了個乾淨。
湖水將他洗淨,帶走了他傷口上的血漬,也帶走了身上的汙泥。
這片乾淨的,柔軟的湖水帶給了他片刻的安寧,好像是鳳寧在擁抱他。
可心中的安寧很快又滋生出了負罪感,那些情緒如藤蔓一樣將他包裹纏繞,讓他無法呼吸。
安寧?
……他怎麽安寧?!
鳳寧仍躺在棺中,他怎能安寧?
他又猛地睜開眼來,離開了這片水,濕淋淋地咳著血,腳步踉蹌地朝前走了。
.
青琅不知道天命神君長什麽模樣,鳳寧見過天命神君,可青琅從未問過他。
倒也不是沒想問過。
鳳寧被他鎖在密室的時候,密室被開了兩個窟窿的時候,他們二人難得融洽的時候,青琅也會偶爾,偶爾想要問問鳳凰,問問三千年前那個天命神君的預言。
可他從未開過口,因為那個時候,他只要一想到鳳凰,就嫉恨得心尖發顫。
如今,青琅看著遠處無邊無際的高山丘壑,摸了摸自己被鷹鑿了個窟窿的肩膀,又想起了鳳寧。
鳳寧曾用了一千年才尋到了天命神君,身體虛弱得差點被鷹啄食。
他現在走過的每一條路,都是鳳寧曾經走過的路,他如今遭的每一個罪,都是鳳寧曾經遭過的罪。
他不過走了五百年,可鳳寧走了一千年。
他找天命神君是為了復活鳳寧,鳳寧找天命神君是為了復活鳳凰。
青琅現在一點兒都不會嫉妒鳳凰了,真的。
即便鳳寧曾經愛過鳳凰,可如今愛的人是他,鳳寧思念了他五百年,還為他生出了半顆心,如今又為他而死……他哪裡還有臉去拈酸吃醋,同一個幾萬年前的鳳凰計較。
他只是心疼鳳寧。
心疼鳳寧等鳳凰等得那樣苦,心疼鳳寧找天命神君找地那樣累,也心疼鳳寧到死都沒有等到鳳凰。
青琅想,如果鳳寧活過來了,鳳凰也復活了,他甚至不介意三個人一起生活。
……
好吧,還是有一點點介意的。
如果鳳凰一直是鳳凰,不會化成人形摻和到他和鳳寧中間就好了,這樣的話,他可以權當自己和鳳寧養了個靈寵。
青琅這樣想著,竟也難得扯著唇角笑了起來。
可是笑容又很快散去了。
他靜靜地看著前方,在心裡說:
只要鳳寧能活,讓他做什麽都行。
.
天空中又忽然下起了大雨。
雨珠石子一樣,落到人身上,砸得人生疼。
青琅仰頭在雨中站了一會,又邁著沉重的步子往前走了。
“你不避雨嗎?”有個聲音忽然喊道。
青琅沒轉頭也沒回話,繼續往前走了。
那人卻不依不饒地追上來,打著傘跑到他面前:“雨下得好大,你不避雨嗎?旁邊就有能避雨的山洞。”
青琅搖了搖頭,繼續往前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