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鶴亭跳下床,穿好鞋,在拎不拎外套中猶豫。沒人會喊他天冷添衣,他必須自己做判斷。最終,他拎上外套,揣起老蘇給的錢,出門買包子。
門外是舊居民區,潦草的樓層間扯了好多塑料棚布擋雨,看著亂七八糟,像是野蠻生長的灌木叢。
蘇鶴亭兩步跳下台階,天還沒亮。他感覺冷,就套上了外套。外套又薄又小,露著他的兩隻瘦手腕,擋不住濕冷的風。他把手揣進兜裡,蹚過水窪,走出巷子。
“小蘇,”騎自行車路過的牛奶工看見蘇鶴亭,猛地刹車,放下一條腿,一路滑到蘇鶴亭跟前,問,“你爸在家嗎?我得問問他,他打算什麽時候還錢啊?”
蘇鶴亭腳尖挪動,道:“……快了。”
牛奶工說:“別說快了,每次都快了,給個確切時間!”
蘇鶴亭鞋底踩到了石子,硌得他心慌。他揣在兜裡的手指緊揪,像犯了錯,心裡也不知道老蘇什麽時候能還錢。路上過來過往好些人,都拿眼睛瞟他。半晌,他從兜裡把那二十塊掏出來,遞向牛奶工。
牛奶工彎腰,從蘇鶴亭手裡把二十塊拿走,道:“別怪叔叔凶,我給你爸借的錢不是閑錢,沒有收利息已經是情分。他當初說就借一周應應急,現在欠了幾個月,還把我電話拉黑了。我沒見過他這麽厚臉皮的人,真不是個東西。你,”他伸出手,把蘇鶴亭的薄外套拉了拉,“瘦成這樣,他也不管!唉,上車吧你,跟叔叔回家吃飯。”
蘇鶴亭道:“不用——”
牛奶工已經把他拎了起來,放在了自行車的後座上,說:“走吧!”
自行車“哐當”一晃,衝向前方。
牛奶工的家不遠,騎車兩分鍾就到了。他老婆正在給小孩做早飯,那小孩一聽車鈴響,就跑到門口,一個勁兒地喊:“爸!爸!”
他老婆把飯端出來,說:“別嚎了,吵死人了!”
牛奶工停好自行車,把蘇鶴亭拎下來,道:“有小客人。”
蘇鶴亭抄著兜,跟他老婆對視,片刻後,又把手伸出來,說:“……阿姨好。”
他老婆解開圍裙,眉一挑,笑笑:“小蘇啊,你爸爸出門啦?”
牛奶工說:“他爸出不出門都一樣。小蘇,過來,洗洗手吃飯。”
他老婆把圍裙塞回櫃子裡,轉身時白了牛奶工一眼。她進廚房,把碗筷摔得震天響,一會兒端著碗出來,又笑著說:“小蘇,快坐。”
蘇鶴亭在那目光裡覺察到一些情緒,那讓他如坐針氈。他說“謝謝”,在座椅上規矩得像個小木雕。
牛奶工道:“這奶是熱的,你趁熱喝。”
蘇鶴亭抬起手,剛碰到杯子。
牛奶工老婆忽然伸手,把杯子拿走,擱到兒子面前,說:“你別這麽催人吃飯,太燙了。來,小蘇,先喝水吧?水是溫的。”
蘇鶴亭縮起手指。
牛奶工吃一半,問:“你爸今天沒事乾吧?”
他老婆皮笑肉不笑:“他爸能有什麽事情乾?前幾天給他介紹工作,他嫌棄人家工資少,看不上呢。”
牛奶工說:“做人要踏踏實實,不能總是好高騖遠。他成天說自己要發財,有什麽老板看中他的天賦,要給他投資,結果都是騙人的。”
他老婆把那杯子裡的牛奶倒給兒子,道:“那也比不上你,錢多得到處給人借。小蘇,人呢,要有自知之明,你說對不對?不能總想著天上掉餡餅,那都是沒影兒的事。像你叔叔說的,做人要踏踏實實。你吃完回家,跟你爸好好說一說,讓他找份正經工作,把錢還了。我覺得吧,人除了要有自知之明,還得有羞恥心。羞恥心是什麽你懂嗎?就是……”
她講話笑眯眯的,甚至算得上柔聲細語,把羞恥心是什麽給蘇鶴亭講完,又把厚臉皮是什麽也講了一遍。
蘇鶴亭坐在桌對面,身上仿佛戴著鐐銬,是個前來聆聽教誨的小罪人。他垂著眼眸,幾次想要擠出笑容,可是太難了,他還沒有學會如何偽裝,已經開始懂得狼狽。
牛奶工老婆說話的時候,小孩一直在吵鬧。他比蘇鶴亭小幾歲,腳蹬著桌子,用杓子把碗敲得當當響。那熱牛奶濺出來,灑到蘇鶴亭的身上,一次又一次。
一頓飯吃完,蘇鶴亭向牛奶工告別。他跨出門,聽見牛奶工老婆說:“你搞慈善嗎?真把自己當富翁啦?接濟完大的再接濟小的,還等著他們父子倆謝謝你呢?你看他們誰像有臉皮的!”
蘇鶴亭下了台階。
他老婆對著門,大聲說:“小蘇,下次沒飯吃了,記得再站巷子口等一等,這兒住著幾百戶人家,你餓不著!”
寒風凜凜,蘇鶴亭卻覺得臉燙。他一鼓作氣,跑出巷子,跑過街道,在微微亮的晨光裡,衝進家門。老蘇正橫在床上,呼呼大睡。
蘇鶴亭氣喘籲籲,他說:“喂。”
老蘇沒反應。
蘇鶴亭撲過去,捶了他兩下,喊道:“喂!”
老蘇驚醒,以為是要債的來了,一骨碌爬起來,見是蘇鶴亭,又松了口氣。他問:“包子呢?”
蘇鶴亭說:“你為什麽不去工作?”
老蘇倒回床上,呈大字張開手臂,道:“我在工作,等人家看了我的策劃,我們就能搬家了。”他側過頭,看著蘇鶴亭,又笑,好像沒煩惱似的,“到時候你想住什麽樣的大房子?爸爸都可以給你買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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