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葬于梧桐◎
平頂山。
云卷云舒, 微風輕撫。
春末時節,野草仍是旺盛之際,一群褐灰色野雞, 撲棱著翅膀,漫山遍野咕咕咕覓食。已經修煉成形的野雞妖們,不在地上覓食,在溪水中捉魚或者采摘林間的果物。
一群裹著麻衣的年輕雞妖們, 挎著果籃, 一邊走一邊嬉鬧, 不知道看到什麼,眾人掩唇相互對視一眼, 壓低聲音說著話。
“那只怪雞又坐在山巔上發愣了。”
“她一把年紀了,有這發呆的空閑, 不如不去找個相公,不知道還下不下得出來蛋。”
“她整日神神叨叨, 族里的雄們都不敢靠近她。”
一群雞妖明明壓低了聲音,可每個字都悉數不漏的傳進羅薈耳中。
羅薈睨她們一眼,站起身,翅膀伸出來嘩啦一扇,便掀起一陣灰塵。
幾只雞妖瞬間被灰塵圍住,連忙揮手咳嗽著,大風刮過后,幾人都被吹得蓬頭垢面。
“咳咳。”
“是誰?”
她們抬頭望向山巔, 想向羅薈興師問罪,結果人已經不見了。
幾只雞妖氣得臉色發白。
“怪雞!”
“難怪嫁不出去!”
*
羅薈揮舞著翅膀, 落到山腳下, 與幾只才捉完魚回來的公雞妖們迎面遇上, 聽到他們說玉羌湖邊上墜了一只燒焦了老鷹。
那老鷹摔下來時,砸出個一丈多高的坑。
族人只敢站在坑邊看著,沒有走近,打算等過幾日,那鷹妖尸首腐爛了,就地把它給埋了。
羅薈心事重重散著步,想著先前雞妖們嘲諷的話,覺得自己真的要嫁不出去了。
臨死時,娘親握著她的手,告訴她一定要嫁給真龍或者神鳳,這樣才能延續族人的血脈。
不至于徹底亡族。
可是她現在從哪兒認識高高在上的真龍和神鳳?
哎。
她踢了踢地面的亂樹枝,抬起頭才發現自己不知覺散步散到樂玉羌胡,眼前便是剛剛那幾只公雞妖口里談論的深坑。
深坑中升起絲絲白煙,散發著一股燒焦了的味道,著實有些難聞。
難怪雞妖們都不愿意靠近。
她本來也想捏著鼻子離開,但隱約感覺到深坑里還有絲微弱的氣息在浮動,便皺著眉,一邊捂鼻子一邊朝深坑走過去。
漆黑的坑里,躺著一只被燒得烏漆嘛黑的不明生靈。
它便是族人口里的“鷹妖”嗎?
她施法翻動“鷹妖”的身體,對方似乎覺得痛,胸腔內傳出來一聲悶哼,嚇得連忙收回手,沒想到這只“鷹妖”竟然真的還有絲生息。
她沒多想,立即跳下深坑,鷹妖被大火燒得體無完膚,渾身散發著一股羽毛被燒焦了的味道。
她伸出手探向鷹妖的脖頸,本以為對方沒幾口氣,卻發現對方脈息并不弱,還能救一救。
她掏出手帕,堵住鼻子,然后才動手將那個被燒得黑漆漆的鷹妖背起來。捻了個術法,兩人轉眼便回到小木屋中去。
鷹妖倒在地上,露出一截修長的脖頸。
她看了后,小聲道:“老鷹的脖子長得不是這樣啊。”
這修長的脖子,倒有點像天鵝。
難道是天鵝妖?
她檢查著他的身體,翻開他的一雙翅膀,發現忽然燒黑的羽毛中閃過一絲金光。她連忙仔細撥弄著他的羽毛,竟然看到一處未燒焦的毛發不是黑色,而是金色的!
她按壓住激動的心,去檢查他尾翼處的羽毛,大抵大火是迎面燒來的,所以尾翼處的毛發不似胸前的毛發,全被燒焦了。
撥開外表那層黑黢黢的毛發后,看到里面金色羽毛層層交錯,邊緣鐫刻著褐色花紋,花紋像是古字。
鳳凰額間花紋似“德”字,雙翼花紋是“義”字,背上花紋是“禮”字,胸前花紋是“信”字。
眼前的花紋雖然已經看不出來是什麼字,但也昭示了這人的身份。
他是鳳凰!
壓根不是什麼老鷹妖天鵝妖!
羅薈沒想到鳳凰竟然會跌落進野雞群中,還被燒成這個鬼樣子,不是說鳳凰浴火涅槃,那鳳凰理應不怕火才對。
她顧不得心中好奇,便急匆匆去山醫那里買了丹藥,回去后就著水喂這只鳳凰,結果鳳凰根本不喝!
她硬掰開對方嘴巴將丹藥都快塞到對方喉管,對方依然不肯下咽。她百思不得其解,去向山醫求救,山醫讓她不要用普通的水喂鳳凰,要用晨間玉露去喂,鳳凰才會下咽。
“……”她。
果不其然她用玉露喂鳳凰后,鳳凰就乖乖吞下丹藥。
這鳳凰都快被燒成灰了,喝藥還必須要用晨間玉露。
怎麼這麼嬌氣!
當年她跟著娘親四處逃命時,可是連蟲子都捉了吃,哪里還管的了這些。
她給鳳凰灌了幾日的丹藥,再加上鳳凰自身的修復能力,三日后,鳳凰當著她的面化出人形。
變成人形的鳳凰,不再黑黢黢,渾身白皙強健,肌肉迸發有力,雖然雙目緊閉,但五官依然看得出來英挺深邃,冷峻俊美,赤|裸|裸躺在床上的樣子,像是一件藝術品。
她看得呆了,目光流連在鳳凰身上,知曉鳳凰一族的男子長得都好看,但沒想到這人會長得這麼好看。
臉部線條無可挑剔,身材亦是,手臂修長,腿部勁瘦,中間也……
羅薈害羞伸出手,給他蓋上被子。
在此之前,她還在猶豫,要不要湊合跟這只燒焦了的鳳凰生孩子。
畢竟燒焦了的鳳凰也還是鳳凰。
但在看到這人的模樣后,她下定了決心。
就他了。
這張臉與她結合,絕對能生出來天上地下血息最矜貴,模樣最俊俏的孩子。
是故,當司少尋從混沌中清醒過來,眼睛還未睜開時,耳畔便聽到一道清脆的女聲。
“是我救了你,你要以身相許。”
“……”司少尋。
他睜開眼,視線漸漸清晰,入目看到的是穿著黑色勁裝的少女,少女在腦后扎了個馬尾,幾縷發絲從鬢間垂落下來,眉眼噙著溫柔的笑,嫣紅的唇瓣在他眼前一翕一動。
“你知道我為了照顧你損失了多少嗎?”
少女掰著手指算賬:“為了給你買丹藥,我所有金子都花完了。
為了給療傷,我損失了一半修為。還有,我在家里照顧你七日,沒有出去覓食,把囤好的冬糧都吃完了,所以你現下要對我負責。”
司少尋理智回籠,打量一眼周遭的情況,明白當下的處境,他從床上坐起來,這才注意到被子下的自己,竟然不著一縷。
“……”司少尋。
看到他僵住的模樣,羅薈解釋道:“我家里沒有男子的衣服,便沒有給你穿,再者,你一直躺在床上,也不用穿衣服。”
“……”司少尋。
不知道想到什麼,他眼中掠過一瞬不自然。
這只野雞精的心怎麼這麼大?
竟然就這麼在家里放一個不穿衣服的男人!
他施法幻化出一身雪白的長衫,緊了緊衣襟,這才掀開被子。
羅薈怕他腿腳不穩,伸手欲扶他,他不動神色避開。
“這里是妖界?”他聲音低沉中帶著一絲磁性,莫名的好聽。
羅薈點點頭。
司少尋原先在降伏螭吻,已經將螭吻捆起來,對方忽然自爆,體內三清烈火迎面燒來。
他本就受了傷,施法撲滅身上的火后已是重傷,以致昏迷跌落進平頂山。
回憶此,他開口向羅薈道謝,表明回到九重天后,會送上大禮聊表心意。
結果羅薈想也不想拒絕:“不,我就一個條件,你娶我。”
“……”司少尋。
司少尋忍不住抬起頭看向羅薈,雖然在天界不乏有大膽的仙子,但還沒遇到過這般豪放直白的女子。
羅薈迎著司少尋的目光,慢慢紅了臉。
頂不住。
這個男人,長得過于好看。
司少尋移開視線,面上看不出什麼情緒:“婚姻嫁娶之事非兒戲,不可如此輕易決定。”
“怎麼會是輕易決定,我救了你,你報答我,這是天經地義之事”
司少尋張了張唇,似是覺得兩人說話驢頭不對馬嘴,靜默片刻后提出可以用任何方式來報答,但唯獨嫁娶之事不可用來交換。
只是羅薈并不退讓,司少尋便不說話了。
他的傷已經休養得差不多,過幾日便能離開此處,打算屆時再與羅薈商量報恩之事。
天還未亮,羅薈便早早起床,準備出門。
司少尋聽著一扇屏風外窸窸窣窣的聲音,沒忍住問道:“你要出去做什麼?”
“采集晨露。”
羅薈背著籮筐,拿著瓶子,身影消失于黑暗中。
一直快到晌午,她才回來,將瓶子里收集的晨露倒出來,放到司少尋跟前。她自己則坐在邊上啃著野果子。
司少尋本以為再三婉拒嫁娶之事,對方心里會有膈應,沒想到她對他還是這般周到。
他沉默住,她不知道想起來什麼,擰眉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司少尋。”
羅薈頓時瞪大眼睛,難以置信看向司少尋,這個名字她聽過無數次。
如今六界鳳凰一族后代頗為稀少,更少的則是神鳳,以致這幾前年來,鳳凰一族只誕生出一只神鳳。
因此這只神鳳也被譽為,六界最后一只神鳳。
他的名字便是叫做司少尋。
司少尋看羅薈驚詫的表情,淡淡道:“怎麼了?”
“沒什麼,我只是覺得我更應該要嫁給你。”說完話,羅薈嘎巴嘎巴咬著野果子,低下頭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司少尋。
司少尋有種被餓狼盯上的感覺,打算今晚休養過后便離開,只是令他沒想到的是,當晚他就中計了。
他聽到后山溪水中傳來羅薈的求救聲,沒多想便立即飛身過去,懸空站在水面上時,羅薈忽然從水里站起身,從身后緊緊抱住他。
他還來不及反應,羅薈便轉過來吻向他的唇角,向他口里渡了口氣。
她眉眼染著水珠,柔荑緩緩扶住他的臉,漆黑的眸子一錯不錯看著他:“我剛剛給你下了情蠱。”
“你……”
“你只得愛我,要我。”
羅薈吻上他的唇角,興許是情蠱發生作用,他本想要推開她,可卻沒有推開,反而被她拽進了水底下。
熾熱的情潮,比螭吻的烈火還要滾燙,在他身體里叫囂咆哮,他迎著羅薈的視線,感受著懷中不著一縷,溫軟白皙的身段,理智一寸寸崩塌。
*
司少尋清醒時,羅薈還在睡覺。
他看著熟睡中的人兒,沉默不語,打量了好一會兒才起身,羅薈伸出手拽住他的腰肢,指腹還不老實,在他小腹間摸了摸。
“……”他。
他身上被她的咸豬手留下了一堆痕跡。
妖族女子都這般豪放嗎?
他拿開她的手,正著衣襟道:“我要先回神鳳族一趟。”
她睜開迷糊的眼,吐字不清問道:“那你還會回來嗎?”
“會。”
羅薈在平頂山等司少尋,等了一個多月,也沒有等來人,反倒聽到族里的幾只雞妖在聊八卦,說是天界出面做媒,讓神鳳族和神凰族聯姻,要司少尋娶雎珠公主。
羅薈知道司少尋并不喜歡自己,上次說的那句還會回來,估摸著是在哄她,所以這一個多月來,司少尋并未傳給她任何書信。
她也不怪司少尋,自己也只想借司少尋的種子。
沒借到就換下一個目標。
但如果借到了……
羅薈摸著小腹,陷入到糾結中去,以她的修行,根本無法保護孩子,是以她還必須要去找孩子的父親,尋求庇佑。
又過幾日,羅薈發現自己小腹微微鼓起來,身體出現異常,聞不得任何帶腥的東西,她去找山醫檢查,果不其然是有孕了!
老山醫捏著胡子慢悠悠道:“你肚子里的這顆雞蛋,有點異常大啊。”
當然異常大,這可是羽嘉和神鳳的孩子!
羅薈頓時驚喜大叫起來:“山醫先生,你確定我懷了?”
“嗯。”老山醫愣了愣,還是第一次遇見揣蛋這麼激動的老母雞,就跟揣了鳳凰蛋一樣。
他還沒來得及告訴羅薈,她這肚子里還有顆還未成形的蛋,她便已經匆忙謝他,離開了。
羅薈回去收拾著包袱,沒敢停歇,便去九重天找司少尋。
哪料到,她在半路上把蛋給生下來了。
這顆蛋比一般的雞蛋大八|九倍左右,外表看起來與普通的雞蛋一模一樣,只有仔細看才能瞧出差別。
蛋殼里面隱約透出點點銀光,銀色的里殼才是羽嘉蛋的真正模樣。
而這外面的一層蛋殼,堅硬如鐵,是多年進化出來保護羽嘉蛋的一層偽裝。
她揣著蛋,摸到九重天,問到神凰族的位置,便徑直找了過去。
不過片刻之間,整個九重天都在議論,有只野雞來找司少尋,欲攜雞蛋逼宮。
*
大殿內,羅薈將雞蛋小心翼翼掏出來,展示給司少尋和鳳族人看。
司少尋望著那顆異常大的雞蛋,沉默了。
羅薈訕訕解釋:“你是神鳳嘛,長得大,所以這顆蛋也就比一般的蛋大了些許。”
司少尋還沒來得及說話,鳳族其他人忍不住斥責羅薈。
“你是哪兒來的野雞?隨便下了一顆雞蛋,就說是我們鳳族的后代嗎?”
“你若造假也該先做點功夫,我們鳳族的蛋長得可不是這個樣子,而且……”那人話并未說完,看了一眼司少尋后,繼續道,“我們司宗主,素來不近女色,連天上的仙子都看不上,怎麼會喜歡你這麼一只野雞?”
“夠了。”司少尋睨了那人一眼,那人頓時閉上嘴,司少尋走上前,剛要觸碰雞蛋,羅薈又連忙將雞蛋藏起來,怕司少尋發現出端倪。
“這蛋不能涼著,我都用布包裹住,再過一段時間,孩子便能破殼出來。”
司少尋沒說什麼,目光落到羅薈散亂的發絲和憔悴的面容,便安排她先去歇息。
她沒說假話,蛋確實要用布包裹住,保持溫度。
司少尋安排她住下后,一時半會也沒來找她。她便化出原形,閉著眼睛,收攏翅膀,坐在床上孵蛋。
大抵是心里有些不安,她夢到她和母親逃命的場景。
母親也嫁給了一只雄鳳,沒多久生下她,那雄鳳對母親和她都很好,母親以為結婚那麼多年,雄鳳值得依靠,便將自己是羽嘉血息的事情告訴了雄鳳。
結果雄鳳當晚就變了臉色,打算殺了她,喝她的血渡劫變成九天神鳳。他還勸母親,往后再生個孩子便是了。
母親這才意識到,所謂的鶼鰈情深在利欲面前不堪一擊,她帶著她逃走,兩人被逼至絕境處。
母親告訴她,必須要了結,羽嘉還存活在世上的消息不能讓任何人知道。
母親還說,羽嘉族不能消亡,她一定要將羽嘉的血息延續下去,她不要犯她所犯的錯。
切忌,枕邊之人,亦不能信。
最后,母親抱著那個雄鳳,于殺陣同歸于盡。
羅薈回憶到這,眼角落下一滴淚。
一只骨節分明的手替她揩拭掉眼淚,低沉的聲音在她頭頂上放響起,讓她瞬間從夢里清醒過來。
“為什麼落淚?”
“啊……我……”羅薈猝不及防睜開眼,迎上司少尋的目光。
司少尋眼神黑漆漆的,眼底探究的意味不言而喻。她想起來夢中娘親的叮囑,抿抿嘴角,解釋道:“我……我只是想到了鳳族先前說的話,夫君,你會不會跟其他人一樣嫌棄我和孩子都是野雞?”
“不會。”頓了頓,司少尋氣息陡然沉下去,“你喚我什麼?”
“夫君啊。”羅薈眨了眨眼。
“……”
司少尋似是有些生氣,聞言斂眉瞪了一眼羅薈,甩手走人。
羅薈瞥到司少尋耳根詭異的紅了起來,忍不住道:“你我都有孩子了,你自然是我夫君,我是你妻子。”
司少尋腳步走得更快了。
羅薈調侃完司少尋,笑著幻化出人形,她剛將蛋藏好,門就突然被人撞開。
她還來不及反應,便被一個陌生黑影捉走,待她醒過來時,發現自己被關押在水牢內。
她雙手被布滿術法的鐵索綁在木樁上,自胸口處被水淹沒住,腳下踩不到地面,黑漆漆的水也不見底,隱約可見水中浮動著古怪的蟲子。
她頓時嚇得大叫起來,掙扎著想要逃跑,只是這水里也被施了術法,她只要稍微一動,便有一道道銀色水波漾來,仿若細長的鞭子打在她的身上。
“爹,你確定她是司少尋的心上人?”
“自然,不然以司少尋的性子,怎麼會將一只野雞安放在寢宮內。”
“那現在咱們就看她在司少尋心中地位如何了,本來以為聯合螭吻能殺了司少尋,卻沒想到他運氣這麼好,中了三清烈火還能活下來。”
“他就算是活下來,爹也不會讓他搶了屬于你的族長之位。”
“謝謝爹。”
……
羅薈隱約聽到交談聲在四周響起,抬起頭想要尋找說話的聲音,可什麼也沒有看到。
她被關在水牢里三日,心中擔心的卻是那顆蛋,她將蛋放在了乾坤袋里,不知道司少尋會不會看到乾坤袋。
一定要看到啊。
羽嘉蛋和雞蛋屬性一樣,亦是需要連續抱窩,若是抱窩中途被打斷,蛋受了寒,會變成死蛋。
*
羅薈氣息逐漸消弱,昏了過去,再有意識時,便是聽到水波聲響起,她睫毛動了動,睜開眼,只看到眼前的水波仿佛有了靈魂,自動分列兩側。
一襲白衣的男人手臂顫動抱住她,她落入到他懷里,耳畔響起來男人的聲音。
“羅薈。”
她好像沒告訴過男人她的名字,他怎麼會知道自己的名字?
她張開唇,他見狀低下頭,隱隱約約聽到幾個字。
“乾坤袋……蛋……”
“它很好。”
羅薈這才安心閉上眼。
司少尋視線漸漸低下去,看見她裙子之上布滿鮮血。原先的水牢內,亦是被暈染出淡淡的紅色。
天醫告訴他,她肚子里還有顆剛成型的蛋,因為受寒,沒了。
他嘴角線條繃緊,眼神黑沉沉的,照顧完羅薈后,提著長劍走出寢宮。
鳳族族長的位置,他壓根就看不上。
他們現下卻為了這麼一個位置,害得羅薈受傷,害得他丟失了一個孩子。
都該死。
*
羅薈是在三日后蘇醒的,醒過來時,下意識在床邊找乾坤袋,沒看到乾坤袋,倒是看到她的蛋被安放在一個常溫的玉石內。
她連忙抱著蛋,仿佛抱著失而復得的稀世珍寶,抽抽鼻子,低下頭在蛋殼上落下一個重重的吻。
“嗚嗚,嚇死娘親,娘親還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羅薈又親了蛋殼幾口。
她壓根不知道,在她被關在水牢時,還曾永遠失去一個孩子。
司少尋發現她并不知曉這件事情,整日傻呵呵笑著,便隱瞞了下去,不忍將實情告訴她。
她本來以為,找來九重天,就能跟著相公過上吃香喝辣的美好日子,然而沒想到司少尋突然墮魔了!
司少尋殺了現任鳳族族長和其兒子,鳳族又怕又怨,為平息他的怒火,打算立他為新人族長,結果他拒絕了,一怒之下離開九重天,去了魔界。
羅薈夢想中的美好生活,轟然倒塌,被迫揣著個蛋,跟司少尋魔界。
“你是不是為了給我報仇,才殺了人?”
“不是。”司少尋淡淡回道,“他們原先借螭吻之手設計我,本就該死。”
“……”
好在司少尋入魔后,很快便打敗楚山君,成為新的魔尊。
羅薈過上了另一種吃香的喝辣的生活,在她日日“蛋教”下,沒過多久,兩人孩子便破殼而出了。
一切與她所想的一模一樣,這孩子百分百遺傳了羽嘉的血息,剛出生時就將自己偽裝成了野雞。
黑漆漆的一只小野雞,努力撲棱著兩只翅膀,邁著小步子,從蛋殼里爬了出來。
羅薈心都酥軟了,忍不住看向司少尋,司少尋面色淡淡,不激動,不嫌棄,看小野雞時就跟看到樹上的丹果一樣,沒有什麼情緒波動。
她暗暗在心里吐槽了句冷血,面上卻嚶嚶嚶撲到司少尋懷中去,一只手搭在司少尋強健有力的胸膛上。
“一只神鳳統治魔界,霸氣側漏,但是一只野雞統治魔界,就很吊詭。所以為了我們的兒子將來能正言順繼承你的位置,我想要隱藏他的本體身份,對外宣稱他是一只小神鳳。”
司少尋沉默住,目光直視著那只正嘰嘰的小野雞,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半晌,司少尋一邊推開羅薈的咸豬手,一邊道:“隨你。”
羅薈頓時大喜,沒想到這只九天神鳳,還挺容易被騙的。
“你有什麼想要對我的說嗎?”司少尋問。
“沒有沒有。”
她施了個障眼法,將小野雞的本體瞬間變幻成小神鳳的模樣。小野雞似乎不滿意,咕咕比劃著翅膀。
她笑瞇瞇摸著小野雞的腦袋,扔了條肥蚯蚓過去。
“……”
“相公,你要給孩子取名嗎?”
“隨你。”
又是這麼兩個字。
羅薈癟癟嘴,轉過身對司瀾道:“娘親希望你長大以后做一個有過必改,言行一致的人,所以就叫你司過一吧。”
“……”
“寶寶看起來好像不滿意這個名字,怎麼一直在比劃著手勢。”羅薈扯了扯司少尋的衣角。
司少尋“嗯”了一聲。
羅薈笑笑:“那便等孩子長大后,自己取名吧,司過一先當做小名字。”
“……”
羅薈并沒有喂司過一吃蟲子,在司少尋走后,羅薈立即扔走肥蚯蚓,給司過一找來仙露玉釀。
“過一啊,你要記住,你只愛吃仙露玉釀,你是一只小神鳳,千萬不能讓人知道你的真實本體好嗎?等你長大了,娘再告訴你緣由。”
羅薈笑著揉了揉司過一的腦袋,隱隱約約感覺司過一好似嘆了口氣,心里不禁覺得奇怪,自家這個兒子,雖然身形不大,但怎麼神情看起來像個小大人。
好在孩子很懂事,不管什麼話,她只要說一遍,他就懂了,這讓她的育兒工作變得簡單輕松。
司少尋最近有些忙,常常率領著魔兵在外征戰。
她一直沒去管過司少尋的事,直到這次被婢女暗示,說是有位仙子來到魔界,整日守在司少尋身邊。
話里話外都是讓她小心那位仙子。
她便抽了空去兵營找司少尋,果不其然在司少尋身邊看到一位紅裙仙女,仙女身段高挑,眉眼精致如畫,一顰一簇俱是高不可攀的氣息。
只是她在看著司少尋時,倨傲悉數褪去,流露出滿眼愛意。
羅薈屏住呼吸,悄悄走過去,聽著二人的談話。
“少尋,你真的不回天界了?”
“雎珠,我既以墮魔,便不可能回去,再者,我的妻兒都在魔界。”
“妻兒?你是指那只來路不明的野雞嗎?少尋,你是九天最后一只神鳳,你怎麼能和她廝混在一起?你們二人根本不配!”
羅薈聽到這,忍不住磨了磨牙,這個女子語氣里對她滿是鄙夷,當真是仙女面相,蛇蝎心腸。
人家二人在一起,配不配,需要她叨叨嗎?
雎珠又示弱道:“少尋,我知曉你根本不愛她,不過是她使了骯臟的手段逼你娶她,我愿意在姑射山等你,直到等到你回心轉意。”
說完話,雎珠不待司少尋回答,施法離開了。
羅薈沒有進去,不想這麼快就進去,免得顯得自己是來捉奸的,于是待雎珠走了好一會兒,她才走進去找司少尋。
司少尋在看著地圖,表情嚴肅而認真,見到她出現,也只是抬頭淺淺看了一下。
她裝作什麼都不知道的樣子,笑呵呵道:“相公,楚山君的手下還差幾個沒有平定啊。”
“一個。”
“哦,那相公應該很快就會回家吧。”
司少尋停頓了下,抬頭望她:“怎麼了?”
“沒什麼,我只是突然有點想夫君了。”
司少尋聞言,嘴角動了下。
羅薈看到他的那個笑,帶著幾分嘲諷的意味,想著對方有天界的老情人陪著,估計壓根不想見到她,所以才露出這樣的笑。
羅薈頓時也沒有聊下去的欲|望,在營帳內環視一番,沒有看到什麼女子的物品,便道:“我先回去了。”
“沒有什麼要和我說的嗎?”司少尋忽然抬頭問向她。
她搖搖頭,轉身離開,沒看到身后人漸漸沉寂下去的眉眼。
*
司少尋很快便平定最后一個反對者,他卻沒有回逐云峰,留在了魔界的流螢島。
羅薈知曉這件事情后,神色有一瞬間怔忡,很快又笑呵呵逗著司瀾。
自那一次她“設計”司少尋后,兩人就再也沒親熱過。
這個夫君,只是掛個名字。
她也曾想為了孩子,緩和二人關系,畢竟孩子以后還需要司少尋的庇佑。
那是剛來魔界的時候,她主動解衣躺在榻上,司少尋看到她,卻只是伸手幫她合攏衣衫,眸光頓在她腹部片刻,很快又移開視線。
她大概明了,這個男人對她的身體并不感興趣。
亦或者來說,是對她這具生過孩子的身體不感興趣。
聽聞不少男人都會在妻子生下孩子后,嫌棄妻子的身材,而她如今小腹堆了層皮,自然比不過那位腰肢盈盈一握的仙女,神凰公主了。
她不再自取其辱,司少尋不見她,她也不見司少尋。
兩人隔著一座山,足足有二十多年沒有見面。
卻沒有想到二十多年后再一次見面,是臨終之際。
她不知道司少尋和神凰族之間發生了什麼,神凰族將怒火發泄到司瀾身上,捉住司瀾。
看著司瀾被鉗制住,摁壓在地上的樣子,她近乎失去理智,手中的長劍快要拿不住。
雎珠捏著司瀾的臉,睜著猩紅瘋癲的眼睛:“他不過是一個雜種!憑什麼要束縛住司少尋,如果不是你和他,司少尋怎麼會變成魔頭?你們母子倆,該死。”
雎珠作勢要恰司瀾,她不顧一切朝雎珠揮劍砍過去,卻沒有想到被雎珠身上的神陣所反嗜,劍傷直接落在了自己的胸膛上。
鮮血源源不斷從胸口、嘴巴中流出來。
手中長劍倏然倒地,她亦跌落在地上。
大雨傾盆而下,耳邊雨聲、風聲還有司瀾的哭聲交織在一起。她努力睜開眼睛,看到司瀾被雨水打濕的面容。
“娘親,娘親……”
她想要說話,張開口,卻是一大口血水噴涌而出。
司少尋總算出現了。
隔著朦朦雨簾,她根本看不清司少尋的面容,只見到那身白衫仿佛被雨暈染開來,鮮明奪目。
她道:“我要死了……答應我最后的乞求,不要讓司瀾的身份被發現。”
司少尋聞言,幻化出神鳳原形,當著她的面,斬斷了一雙鳳翅,安插在司瀾背后。
她臉上這才露出一絲安寧的笑。
嘈雜雨聲中,傳來一聲沙啞的質問。
“你有沒有什麼想要告訴我的?”
“沒有。”
從來都是沒有。
她利用他,警惕他。
從未愛過他。
他不過是她挑中的一個工具而已。
而他,也不過是在情蠱的作用下,才會這般不甘。
司少尋平靜處理她的后事,將她的肉身葬于逐云峰的梧桐樹下。
她的三魂六魄,卻被他收在了結魂燈中。
她因神傷而死,魂魄無法成形。
他便常常看著結魂燈,一看便是一日,不曾說一個字。
后來,他帶著結魂燈去神凰族復仇,他一劍刺中雎珠,神陣反嗜的傷同樣出現在他身上。
雎珠捂著傷口落淚解釋:“我只是一時生氣,捉住孩子嚇唬嚇唬她,我沒料到她會那劍砍我,不若她也不會被反嗜……”
神凰族的長公主,以命還命,救下了雎珠。
他拖著傷,回到逐云峰,睡在那顆巨大的梧桐樹上。
朝朝暮暮,又過數年。
司瀾修行快速提升,魔界十二峰峰主也已被降服。
他沒有什麼值得留戀的了,神隕之際,司瀾告訴他:“娘親有次喝醉了,說她當年給你吹的那口氣不是情蠱,她沒給你下過毒。”
“娘親還說,她很想……很想和你做一對白頭到老的夫妻。”
他眼中噙著淚,捏著結魂燈的手,微微發抖。
原是如此。
原是如此啊。
在羅薈離世的第六十年,他在梧桐樹上溘然長逝,魂魄帶著羅薈的魂魄,步入輪回。
他收買了冥王,轉生后他和羅薈會有個圓滿的結局。
而這一世,他和羅薈的骨灰,合葬于梧桐樹下。
年年歲歲,永相伴。
作者有話說:
番外都完結了~本文正式完結,嗚嗚球個五星好評。
關于其他沒寫的副cp,其實也都各有各的圓滿了,中間夔那段劇情會詐尸大修,書名也可能會申請修改一下(劃重點)。
每次寫完一本書,就像走完一段人生歷程,經歷各種滋味。寫下這段話時,心里很不舍,就好像是拋棄了自己的孩子。看樣子我要多寫幾本書,只要書寫得多,悲傷就追不到我。
so,在這里推廣一下我的預收文《上將的beta戀人》,寒假開,雖然文案看起來是渣攻,但實際上攻受感情絕對1v1,兩人只互相喜歡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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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