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只是一團空茫、沒有形體的霧氣,所以山中的走獸飛禽們除了憤怒地嘶吼幾聲,完全奈何它不得,但是跑著跑著,不知道是不是參照了它在山中奔跑時見到的百獸生靈,它漸漸長出了獵豹一樣修長的四肢,長出了狼一樣堅實有力的身軀,長出了狐狸一般蓬松的長尾,他虛無的形體也漸漸變得凝實,最後一隻毛茸茸奶乎乎的白色小獸從霧裡跑了出來。
從虛到實,從無到有,他憑空而生。
白色小獸誕生後,因為不再是之前那樣沒有形體的霧氣,可以隨便在山中東奔西跑,橫衝直撞都不會受傷,他約莫是不太會用突然多出來的四肢和身體,所以在化形成功後就順著奔跑的慣性栽了個跟頭,咕嚕嚕地在地上滾了幾圈後,“砰”一下撞到了柏樹妖粗壯的樹根上。
白色小獸伸著兩隻短短的腿,趴坐在地
上,懵懵懂懂地仰頭望著這個撞到他的東西,然後又用爪子撓了撓那粗硬的樹皮。
他對一切都表現得很新奇,無論是爪墊感覺到的柏樹妖樹皮的粗硬質感,還是撞到樹時那一瞬腦袋上的疼痛,這些對於一團霧而言曾經都是不會有的。
因為不理解這種痛感為什麽會出現,他甚至還主動用腦袋又撞了一下樹,撞得十分實誠,一點力都沒留,把自己撞得在地上滾了好幾圈,暈暈乎乎的半天爬不起來。
柏空不知道柏樹妖看著自己撞樹時在想什麽,但據柏樹妖後來所說,因為覺得他太傻,怕沒人管的話活不過三天,以及樹林裡有幾千幾萬棵樹,柏空卻獨獨撞他這一棵,還連撞兩次,或許是某種機緣或是天意,所以柏樹妖決定收養他。
“柏樹妖教我怎麽像妖怪一樣修行,也教我怎麽變成人形,他還給我取了名字。”柏空說,“他說我是從空無中來,憑空而生,所以給我取名叫柏空。”
“好名字……”聽完了柏空說的來歷後,楚逸塵不由得喃喃感歎了一句。
這個名字太貼切了,既貼合柏空的來歷,也貼合他的心性,柏空不太理解為什麽他的瓶頸一定得去山下找個人類學習情愛才能突破,楚逸塵卻是一下子就懂了。
佛家講諸行無常,無常即空,僧人們解讀經文,實際上也是在解“空”,而在道家中,又有“天地與我並生,我與萬物為一”的說法,這兩者其實是很類似的概念,都是要到達一種超脫於萬物又合於萬物的心性境界。
但世間生靈都逃不脫七情六欲,這是他們生來就有的東西,也是他們與草木石塊,溪流山水得以不同的關鍵,人有利欲,□□,野獸也有物欲,所以他們幾乎都不能做到真正的空,僧人道士苦修一生,也頂多是朝這個境界更加接近,但從未有人真正達成,因此世上千百年沒有新生的神佛。
可柏空是完全相反的,他從空無中來,憑空而生,他生來就是跟世間萬物都不同的,他是山間的風,晨間的霧,別人一輩子都無法體悟的空無境界,卻是他與生俱來的。
但同時,他也無法真正體會其他生靈與生俱來的七情六欲,這也是他修行遇到瓶頸的原因。
喜、怒、哀、懼、愛、惡、欲,人間的七情六欲,看起來繁多,但歸根究底,皆因愛而生,就像楚逸塵,他因愛他的父母家人,愛他在午後曬到的那縷日光,愛他在學習枯燥時那朵長到窗邊的花,所以生喜,生怒,生哀,生懼,生惡,生欲。
跟著柏樹妖學習了那麽多年,柏空看起來七情也學得大差不差,也會開心,也會憤怒,也會因為謊言被楚逸塵發現而心虛害怕,看起來與常人無異,可七情中最根本的,最深切的愛,他卻根本不懂。
所以柏樹妖讓他去山下學習人類的情愛,他要讓柏空達成“與萬物為一”的最後一環,草木山石是萬物,人更是萬物,不真正學會人,學會那種讓人不同於其他萬物的愛,柏空就無法真正達到與天地並生的境界,他的修為也會依然寸步不進。
想明白了這一切後,楚逸塵沉默了許久,既是因為驚訝柏空這般特殊的來歷,也是因為,他意識到了一件事。
柏空說他下山娶媳婦,是為了找個人類學習情愛,所以他那時候根本就不懂是什麽情愛,可在他和楚逸塵相識的第二天,他就對楚逸塵說:
“我當然喜歡你呀。”
“你說這句話,是在騙我,是嗎?”楚逸塵以一種分外複雜的神情看著柏空。
柏空根本不敢跟楚逸塵對視,撒了最大的一個謊即將被戳破,他低著腦袋,支支吾吾地應了一聲。
楚逸塵:“那你後來對我好又是因為?”
“因為柏樹妖說了要對老婆好……”柏空將他下山前柏樹妖因為害怕他不小心把媳婦弄死而對他的囑咐
說了一遍,不能咬老婆,不能跟老婆搶吃的,要對老婆好。
楚逸塵心道柏空還真是都做到了,尤其是在不能咬這一條上,原來七夕那晚柏空說的想咬他一口是這個意思,真是難為柏空一直苦苦忍著沒咬他了。
他過往的一切覺得柏空奇怪的地方似乎都有了解答,例如那無端而起的癡情,又例如天天跟他同床共枕卻毫無欲望的冷淡。
答案很簡單,因為柏空從來就不愛他,也從來都不懂愛。
長久的沉默後,楚逸塵突然說:“為什麽是我?”
他像是還抱著一絲期待,問柏空說:“柏樹妖讓你找的應該不是一個男人吧,為什麽選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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