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該相信你嗎?”祁決看著蘇明禦道。
又是一句語調平淡,沒有絲毫起伏的話語。
蘇明禦習慣了不與人交心,更何況此人他注定不能交心。
但不知為何,可能自己見過太多歇斯底裡的感情,如今聽到如此平靜的質問。
反而讓他有些於心不忍,甚至因為這份於心不忍而有片刻的遲疑。
“我說的都是實話。”蘇明禦看著祁決,極具耐心地說道:“如果我知道你會出來找我,當初我也不會瞞著你。”
祁決知道蘇明禦已無大礙,畢竟他傷痛在身的時候根本沒精力說這些話。
而他現在耐心和溫柔的模樣仿佛自己問十句,他就能一一答上十句。哪怕他此刻的嗓子已經啞得不適合說話。
如果他真的另有所圖,那麽這份敬業精神實在令人動容。
祁訣看了看遠方蒙蒙亮的天際:“天快亮了,現下回去還來得及補一覺。”
蘇明禦對祁決給的台階相當受用,只可惜還沒回過神就被抱了起來。他臉上的笑容有些凝固,輕聲建議道:“比起被抱,我還是更喜歡抱別人。”
“真巧,我也是這麽想的。”祁決不動如山地回了過去。
——
馬蹄聲比旭陽高升得更早些。
黃岐軍於十日前破了曲宛城,此後每日進城掃蕩。確認清民後,邊塞的蠻人會入住曲宛城。廢墟重建,硝煙散盡,到最後又是一派繁花盛景,無人在意廢墟下掩埋的枯骨。
亂世之中,雖焚膏繼晷,仍難以為繼。地窖中的食糧哪怕能維持一年的口糧,邊塞的蠻人也不會等待一年才將此地佔為己有。
眾人在房內收拾行囊,老婦人過來收回燭燈。蘇明禦看著身側的老婦人,忽而道:“阿嬤,你跟我們一起走吧。”
老婦人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可能性,先前曲宛城城門大破後,是有城民往外奔逃。但他們家中無馬,很快就被隨行而至的黃岐軍斬於馬下。而她反倒因躲在地窖中而逃過一劫。
老婦人不敢想象能逃出這座城,更不敢想象自己能在這座城外生活:“我的前半生就沒離開過這座城,外面的世界究竟怎麽樣我都不知道。如果那些蠻人真的要來,那也是我的命。”
人生短短不過數十載,這世上認命的人多,拘泥現狀的人多。總有人比起適應環境,更願意看著懸在頭上的刀緩緩落下。
蘇明禦的臉隱在窗欞打下的陰影中,沒再說什麽。如果她真的認命的話,又何必只靠一盞昏暗無光的燭燈在暗夜中摸索過日。她分明想活下去。
祁決推開窗,白色的灰粉隨風飄進窗內,淡淡的焚燒味飄散在空氣中。
那是曲宛城城民的骨灰。
“這裡早就不是曾經的曲宛城了。”祁決道:“你守著的不過是座空城。再怎麽燒,滿城的屍體也不會一次性燒盡,他們只會腐爛變臭。而後蠻人侵入,瘟疫四起,生靈塗炭。而在幾百裡開外,依舊桃花滿枝鱖魚肥。”
祁決的眼眸顏色偏淺,盯著人看的時候格外生動。老婦人的心開始微微動搖,她不敢再聽下去,連忙端著蠟燭走出房門。
午時過後,黃岐軍會再次進城巡邏一次。待到他們巡邏完畢,便可趁著這個空隙出城。
眾人去後院隱秘的廢墟中牽過馬匹,門外響起並不陌生的馬蹄聲。
蘇明禦拿起一旁的行囊,衣袖劃過桌角,一個杯盞順勢摔落在地上,發出清脆的碎響。
“有人在那裡。”隨著一聲高喊,門外的馬蹄聲停了下來,兵器在碰撞間發出嗡鳴。
眾人忙翻身上馬,這廂黃岐軍已經破開屋門。蘇明禦縱身上馬,朝老婦人伸出手。
黃岐軍手中的長刀鋥鋥發亮,而蘇明禦蔥白如玉的指尖看起來卻有幾分溫暖,老婦人下意識地搭上蘇明禦的手。
長刀擦著她的肩膀而過,蘇明禦一手牽著馬繩,一手甩出機關扇撞向軍兵的手腕。軍兵吃痛脫力,長刀甩落於地。
機關扇回旋收回蘇明禦的手中。眾人穿過小巷,踏上大道。身後仍有大批兵馬窮追不舍。
老婦人第一次意識到自己是那麽不想死。
蘇明禦快馬加鞭,他隻回頭看了一眼,左手往後一甩袖。數枚暗器精準地命中他們的膝蓋骨,沒有任何多余的動作。
軍兵摔倒在地,馬匹受驚脫韁而去。
這番群體命中率便是當年武林暗器榜首的秦六俠也要遜色三分。
黃岐軍旗下軍官擺手道:“不必再追。”
“但首領..”
“只是放走了一個老婦人而已,那些人的功夫深不可測,沒必要為了他們折傷我們弟兄。”
“是。”
眾人疾馳出城,皆顯狼狽。大難過後,眾人於城外一處桃林間休整。花眠越看著蘇明禦憤然道:“要不是你毛手毛腳,我們也不必如此倉皇。”
“抱歉。”蘇明禦輕聲道了句。
花眠越走上前抓過蘇明禦的衣領:“你認錯的態度就這麽敷衍嗎?”
蘇明禦冷然看著他:“抱歉,我不該毛手毛腳,讓你們隨我落荒而逃。甚至害得你的外衫被樹枝劃破。你若肯原諒我,下輩子做牛做馬我也會報答你的諒解之恩。”
“誰要你做牛做馬。”花眠越顯然沒料到蘇明禦會那麽好說話,不自在地放開他,色厲內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