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圍觀的大人發現這場大殿聽事的目的,城主何止是放掉了千古城的囚犯,也放掉了城民,一千年了,這些強行被困囿於陽間的魂靈全都允許回到他們本該有的去處。
“阿彌陀佛。”
有人雙手合十,有人默默念著佛號,有人震撼於萬人入葬,也有人承受不住而黯然離場。
鶴不歸不比任何人平靜,可他極力忍著,默默行著注目禮,入目皆是毫無生氣的傀儡,於往日熱鬧非凡煙火氣十足的城池形成強烈的反差,衝擊著兩世城主的心。
一隻溫柔厚實的手掌默默撫上肩背,悄悄上移,避著眾人眼光,捏住後頸緊繃的神經輕輕按揉,鶴不歸這才舒了口氣。
玉無缺嫻熟地放松神經:“受了這麽多苦,是給來世積福呢,倘若師尊舍不得,回頭隻許對著我委屈。”
鶴不歸莞爾一笑:“險些失態。”
“我也是城主,沒心沒肺,倒顯得我薄情寡性了。”玉無缺拿自己開涮,涮幾句揚了下下巴,“蠻荒的裂隙要關上了,是不是要把瓔珞姑娘請出來。”
“不必了。”鶴不歸從袖中拿出一物,遞給玉無缺看道,“她去了最想去的地方。”
那是從念空山的洞穴裡摳下來的一方琉璃塊,時間線自然牽系在瓔珞身上,玉無缺一瞥當即便明白,他道:“師尊成全了這對有情人。”
鶴不歸不語,溫柔的眸光落在琉璃景象上。
比起其他時空,他給瓔珞挑的這個時間點,兵主甚至連時空裂隙都未曾成功打開,可謂是在蠻荒就已經一敗塗地,落得個葬身風沙的下場。
不過這一次,孤膽英雄並非一人憤懣謝世,他此生唯一的摯愛與他相擁而眠,終被黃沙掩蓋,交疊依偎的雙影像極了比翼鳥,連理枝。
鶴不歸不想白擔一個「知己」的名頭,他也用情至深過,自然知道在瓔珞和蚩尤這樣理想大過一切的人心中,不論一起開創盛世,改變命運,還是一起化作白骨,都已經做到了不羨鴛鴦不羨仙的完美境界。
不問他們引領者的理想,隻問有情人的理想,那自然是同穴而眠最合心意。
瓔珞合上眼時帶著笑意,即便風卷狂沙,鶴不歸也看得真切。
她去得安詳。
……
鶴不歸微微偏開頭,將視線投去那毫不起眼卻牽動了所有事件的核心地點——雲徵觀。
正好看見夏之桃松開璿璣長老的手臂,往外推了推,小聲催道:“道長不必擔心我,去吧,去吧。”
璿璣長老回身好好地將這個孩子抱了抱,老淚縱橫,但什麽話都沒有多說,玉無缺將他從時空裂隙裡接出來,扶到鶴不歸身旁站定。
接下來的時間,就交給這對師徒便好。
夏之桃從腰間解下平安扣,提溜著晃了晃,綻開燦爛笑顏:“師父,之桃這就走了,你千萬保重。我帶著師父的心意走,沒什麽遺憾。”
他低頭淺笑時,眼角熒光一閃,落下淚來。
“我這一生,情誼、信念、織造之技藝、為人處世之準則,都是師父給的,你從未讓我吃過苦,畢生心願建念空山所積福報,也只是想償還師父的恩情罷了,所以師父,你可千萬別覺得虧欠了徒兒。”
夏之桃伸出手來:“別為我難過。”
橫跨時空裂隙,指尖相觸的一霎那,鶴不歸長睫輕顫,對面的人身形和嗓音漸行漸遠,裂隙合上時,鶴不歸手指一縮,隻覺眼角滾燙,視線模糊,喉頭酸脹。
念空山崩毀,所有的裂隙關合。
蠻荒孤魂想必此時已經去到那邊的陰曹地府,而滿城子民,也都靈冥歸寂。
這座城幾乎空了。
鶴不歸的背影有些頹喪,他站在眾人之前,茫然地將手垂下,像是不知接下來該做什麽了。
玉無缺很快收拾好情緒,招手讓空知過來:“師祖剛回來,就交給你安頓了,其他地方也不相宜,就讓師祖住回浮空山吧。”
空知點頭:“都聽師兄的。”
想起看熱鬧的兩位蕭姓壯士,玉無缺走到他們身旁,勾肩搭背:“樓主,想問想說的我一五一十告訴你,但不是現在,不過有個條件。”
蕭旗被猜中心思,也懶得隱藏,直截了當地問:“你說,什麽條件我都答應,但今日的前因後果,我得第一個知道!”
“好說好說。”玉無缺擔在他肩上的手指了一圈城池,“人走了不少,諸事繁雜,辛苦城主替我安排安排。”
若有人借機生亂,傀儡隨時聽從調配,主要是穩定人心,這得八面玲瓏的蕭旗出馬。
蕭旗看了眼鶴不歸略有些茫然的臉色,心領神會:“放心,這事交給我,待你和鶴仙長將頭緒理順了,再過問不遲。”
恰在此時,鶴不歸回過身道:“無缺,我累了。”
“走。”玉無缺拉住他的手腕,往懷裡一扯,也沒說走去哪裡,去幹什麽。
從此天大地大,山高海闊,去哪裡都無拘無束。
耳邊飄來幾句詩,璿璣長老摸著白花花的長髯,遠眺城門,四方框不住湛藍的海岸線。
許是看見什麽聽見了什麽,惹得他詩興大發,吟道:“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
清冽海風卷過浪潮的濕氣,從白令川一路刮進千古城,散盡魂風。
“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