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燈站在林中,月色照亮他的衣角。他不再往前。
李舒在他面前用絲線布下陷阱,月色裡冷冷的數條利光。
“是苦煉門先找上門來,殺了曲天陽。一個厚道、忠誠的好人那樣死去了,曝屍山頂數日,沒有人不憤怒。”沈燈繼續道,“於是我去了金羌,專程去找苦煉門。”
穿過金羌的戈壁,沈燈在餓和渴之間輾轉。他始終沒有找到苦煉門的痕跡,又因為語言不通,跟金羌幾個年輕姑娘勾勾搭搭學了些日常話語,但太過粗淺,根本無法深入查探任何事情。
決心打道回府的那個晚上,他和一個姑娘相約鎮外的沙漠。不料那姑娘惱他多心多情,故意約他去流沙地,沈燈差點陷進沙窩裡。他依靠驢子爬到岩石上,驢子卻被沙吞沒了。
那夜非常的冷,月光照得沙漠雪亮。失去坐騎的沈燈裹著衣服在岩石上發抖,幾乎把那顆眼珠般悚人的白月亮看紅的時候,平緩的山坡上出現了一個小小的人影。
“你渾身是血,走得很慢、很慢。”沈燈說,“看到我之後,你愣住了。你我面容都跟金羌人士不同,你很快認出我並非此地居民。我用大瑀話跟你攀談,你沒有應答,繼續往前走。”
李舒忽然發起抖來。他似乎回憶起來了。刻骨的冷,擦破腳底的沙子,埋伏在沙漠之中的食人動物,還有黏在身上的血。
“快日出的時候,你走回來了,已經很虛弱。”沈燈平緩地說,“我說,孩子,停一停吧,我這裡有水。因為水,你終於走近了我。”
李舒閉上了眼睛。
“那些不是你的血。”沈燈說,“它們在你身上組合成非常複雜的圖案,已經全部乾涸、變黑了。”
李舒終於從暗處站出來。他與沈燈之間仍隔著絲線設下的屏障。沈燈沒有停口。
“你跟我說了一些事。你說你叫英則,你曾有漢名,但你決定摒棄它,徹底地當一個苦煉門的門徒。你告訴我那些血的由來,它來自於別人,你正在接受苦煉門一項特殊的考驗:忤逆長老的人向來是要被剝皮處死的,若不想死,就血中去、血中回。你把別人的血塗在自己身上,但一來一回,血已經幹了。你說了很多話,我也說了很多話,太冷了,我們需要取暖。”
沈燈摸著下巴回憶。
“哦對,你說還有一個辦法。過雪音門、走覓神梯的時候,你每走一步就磕一個頭,等磕完六百九十九個頭,你便能披著一身的熱血,出現在那些長老面前。”
我說過嗎?我連這些都說了?李舒對那天發生的事情已然記憶模糊,許多細節怎麽都想不起來。白歡喜他們都說,因為太痛了,所以被迫忘掉了一些。僅剩的碎片拚湊起來,是一個沒有痛覺、沒有眼淚的,獨自在冰冷月夜裡跋涉沙漠的孩子的故事。
布滿離奇的血色,詭異又神秘。
他是唯一一個“血中去、血中回”的孩子,當上門主之後,這事成了他英則有大神通的佐證。
“得知苦煉門新門主的名字之後,我想起了你。”沈燈說,“在金羌,‘英則’是大樹的意思。你成為大樹了,孩子。”
李舒忽然憎惡這種語氣。他又覺得渾身不舒服,卻不是看著欒秋那樣的不舒服。
沒必要跟沈燈這樣的人討論過往。李舒抽緊絲線,盤算如何在瞬間困住沈燈。
不遠處一個人影輕盈落地,還沒走入月色,李舒已經認出他的身姿。
欒秋來到沈燈身邊,先看見的是站在沈燈面前的、和自己幾乎一模一樣的“欒秋”。
欒秋開門見山:“他是苦煉門的誰?”
李舒:“……”他心頭暗恨,欒秋總在奇怪的地方十分敏銳。俺是你求之不得的心上人,李舒在心裡學一牛派掌門人的口音答,十指微微收緊。對於他,此時此刻竟然比當日被章漠追擊更驚心動魄。
然而,也更令人興奮。“明王鏡”內力奔流如小溪,從身體外溢、布滿絲線又回到李舒丹田,不停循環。
他聽見沈燈回答:“是英則。”
欒秋冷笑:“果然。”瞬間如彈射而起的一頭獵豹,朝李舒咬來!
絲線如網如籠,當頭朝欒秋罩下!
欒秋利劍出鞘,平平橫掃,自己則矮身躲過絲線切割。尋常絲線已經變得堅韌無比,與他的劍碰擊,一串令人汗毛直豎的怪聲。
“‘明王鏡’!”沈燈大笑,“好哇!我已經許多年沒見過‘明王鏡’的威力了!”
這一瞬間,欒秋也不知道面前到底有多少根能取人性命的絲線。絲線末端垂著鐵丸,撞擊中當當作響,一枚鐵丸晃動著襲向欒秋,欒秋以劍去擋,不料竟像碰到了水中岩石,指頭大小的鐵丸竟然沉重無比。劍刃與鐵丸黏上的瞬間,陌生的內勁如洪流一般從鐵丸湧來,刹那間欒秋的劍和手都瘋狂顫抖。
他變招極快,立刻松開手裡的劍。松手時指尖一挑,劍刃緊貼著鐵丸系的那根絲線旋轉一圈,回到另一隻手。
絲線斷了,鐵丸咚地落地。
但更多鐵丸仍在密密響動。沈燈擺明了要旁觀看戲,完全不出手幫忙。
樹影之中,“欒秋”雙目沉沉,像另一種命途的自己。欒秋心頭有古怪感受掠過,風吹過原野一樣。他開口:“你為什麽扮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