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眼的布條被扯落,星一夕發出驚恐的尖叫。他顧不得卓不煩,立刻收手,低頭混亂地在雪地裡尋找蒙眼的布條。
卓不煩跪在地上嗆咳半天,扭頭看見星一夕正在哭。他的眼睛被毀,只能流出稀少的眼淚,鼻涕倒是洶湧,語言更是支離破碎,金羌話與北戎話混雜,卓不煩根本聽不明白,看到的只是生怕自己的臉被他人看見而幾乎匍匐在地上的星長老。
他撿起地上的布條,蒙住了星一夕的眼睛。星一夕瞬間安靜下來,難以置信地:“……英則?”
張手要去摸索英則的青年無助得令人生憐。卓不煩抓住了他的手,星一夕瞬間察覺眼前並非英則,開始憤怒掙扎反打。
他的手被卓不煩牽著,先是碰到了牙齒,隨即便深入潮濕溫暖的口腔。
星一夕毛骨悚然:指尖碰到的,是僅剩半截的舌頭。
傷口早已愈合,沒有血也沒有淚。星一夕收回手時怔怔的,卓不煩斷舌的溫度在他指尖長久地燃燒著,火一樣灼痛了他。
他滿心洶湧的殺意,在碰到少年人半截舌頭的時候消失了,心中空空蕩蕩,連一句“原來你也一樣”都無法說出。
風從他們上刮過,吹落沾滿一身的雪粉。
在另一個降雪的清晨,星一夕也走了。
他跟隨要前往赤燕的卓不煩,還有騎著老牛的掌門人與阿青,踏上了往南去的路途。
送別他的只有白歡喜。他不讓白歡喜告訴李舒和商歌等人,這安靜的送別正是星一夕想要的。
“我要英則永遠記住,他錯過了送我遠行的機會。”星一夕說,“他一輩子都會記得這種遺憾,還有我。”
白歡喜:“……不這樣,他也會記住你。”
牽著老牛的掌門人:“這個人好煩。”
但他還是把牛背讓給了星一夕。去赤燕一路遙遠艱難,和星一夕不一樣,卓不煩和掌門人都相信,他們能夠與浩意山莊的朋友來日重逢。曲渺渺也想跟著他們一塊兒走,但卓不煩不同意。他給渺渺留了一個承諾:“下次見面,如果你能和我打成平手,我們就一起出發吧。”
每個人都隻帶小小的包袱。星一夕是他們在冬季穿越漫漫雪原最珍貴的指南針,他也一樣背著小小的包袱,回頭衝白歡喜揮手時,白歡喜看到他露出了新鮮的笑容。
“等我回來!”他的聲音清亮得有些刻意,“我給你找能夠長出新頭髮的方子!”
就這樣,苦煉門的人紛紛散去。
最後一場雪停下的時候,九雀裂谷裡只剩無家可歸的弟子和白歡喜。
李舒與欒秋也收拾好了行裝,打算與浩意山莊的人一同上路。雪漸漸融化,如果腳程足夠快,他們或許能在適當的時候抵達封狐城,看一眼初春轟然開冰的鎖玉淵。
白歡喜昨夜與謝長春打了一架,因不敢認真還手,被揍得鼻青臉腫。起因是李舒邀請他一起走,他堅持著搖頭,說要死守苦煉門。
一同長大的幾個朋友都各有去處,裂谷裡就剩白歡喜看著剩下的弟子。他喝多了,又說起自己那套理論:世上沒有適合他呆的地方,只有苦煉門能收納他這樣的渣滓。
於笙一直都不曾主動與他說過話,山莊裡的人看出於笙對白歡喜懷著敵意,但無人知曉詳情。她同樣喝多了,聽得心中煩躁,忽然一拍桌子:“白歡喜,你就是個膽小鬼。”
滿座靜寂時,她又說:“你當日敢剝我衣服,今日卻連離開這個破地方都沒勇氣?”
靜寂轉為驚愕,白歡喜登時被嚇得清醒,還未反應過來,便被謝長春拎著衣襟摔進了谷裡。
這一日他實在不敢上前和山莊的人告別,商歌倒是大大方方去了,還與欒蒼水很客氣地握手,說了些多謝他在山莊裡贈冰之類的話。
“我們走了。”李舒騎上馬兒,回頭說,“你真的不走嗎?”
白歡喜牙齒都被揍得松動,一開口嘴唇的裂傷就淌血,勉勉強強:“我看家。”
“我會回來的,等我。”李舒也說著與星一夕一模一樣的話,“我還要去找星一夕,狠狠罵他一頓。”
白歡喜吃力地笑。他在這一瞬間忽然感到了傷感,不敢抬頭看朋友們離去的背影,也不敢回頭看蕭瑟冷清的山谷。
虎釤與商歌回黑塔,那裡有歐陽九和已經剝去羊皮的孩子等著她們,她們還要去救助紫衣堡裡的“小羊”。商祈月回到自己的地盤,她有許多事情可做,本來就不惦記苦煉門。星一夕走了,李舒也走了。從熱鬧到寥落,只需要幾場雪、一個冬天的時間。
他站在覓神梯上,看著漸漸遠去的馬隊,忽然發力奔跑。
他跑得很快、很快,幾乎趕得上那位輕功了得的陳霜。他一直追著李舒他們的行蹤,走到無法再跟的地方。
後背被春天的太陽曬得發熱,白歡喜滿頭的汗。他站在孤零零的沙堆上,發現自己哭了。
“那傻子一直跟著。”李舒說,“他舍不得,但確實,是個膽小鬼。”
於笙回頭望去,又憎又厭地冷哼。
穿過戈壁,穿過紫衣堡和廢墟般的赤鳳鎮,也穿過沒了水鬼、漸漸變得熱鬧規范的勃蘭湖,他們終於遠遠地看到了封狐城外的白雀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