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子們顫抖肩膀跪下,再抬頭時,馬廄中少了一匹駿馬,千江長老身影已然消失。
唯有天空中盤旋的蒼鷹,長長地鳴叫著。
金羌的天空不缺少鷹,尤其在酷熱或苦寒的時候。倒斃在地面的屍體是它們的食糧。
然而並非所有鷹都願意食用人肉。
“它是我的朋友交給我的夥伴,名為雪奴。”
一隻的鷹從空中落下,收起雙翅,站在陳霜的手臂上。它有金色的銳利眼睛,灰褐色腹羽,背上卻是一片在日光裡泛出銀色光華的雪白鳥羽。
“它從不吃人,是一個很有原則的夥伴,我相信你也會喜歡它的。”
陳霜正和欒秋站在黑塔附近的山頂,遠眺著茫茫的金色沙漠與天地邊緣聳立的雪山。
“不愧是你的鷹,和你的名字很相配。”欒秋沒話找話說。山頂烈日曬得他昏昏沉沉,兩人即便躲進了石頭的影子裡,熾熱砂石仍炙烤著雙足。越接近地面,仿佛虛空中有水波一樣,所見之物蒸騰著扭曲。欒秋不由得揉了揉眼睛。
“去吧!”陳霜一揚手,雪奴便振翅起飛,“你誤會了,這並非我的鷹。朋友只是把它交給我照顧而已,等他找到我的時候,我就得乖乖歸還雪奴。”
雪奴的主人是高辛人,一個年輕的、綠眼睛的青年,有著念起來錚錚有聲的名字。欒秋聽他說著,對這些事情實在興趣寥寥,忽然打斷:“虎釤送出那信至今已將近二十日,千江真的會來麽?”
他們是親眼看著虎釤把紙卷封入圓筒,系在信鷹腿上的。
信上寫了稚鬼死去的消息,虎釤十分肯定:“千江一定會來。他要為稚鬼收殮屍體,還要弄清楚稚鬼為什麽死。尤其當告知死訊的是我,他愈發懷疑和警惕。”
千江絕對不會把稚鬼的死告訴任何人。稚鬼死去,千江失去了一個重要幫手,隱隱分裂的十長老之中,他立刻成為最勢單力薄的一個。為了查清底細,他必然會親自過來。
“千江非常自負。”虎釤告訴他們,十長老中,椿長老勢力最大,也最有威信,千江一直隱隱地看不慣椿長老,但對其余長老十分不屑,尤其是武功平平、隻懂耍弄草藥與毒物的虎釤。他孤身前來,自然有無論發生什麽事,都可以壓製甚至誅滅虎釤的信心。
而針對千江的陷阱已經布好,無非是以眾敵寡。
陳霜與欒秋日日在山頂眺望,今日便是虎釤預測千江到來的時刻。
陳霜招呼欒秋坐下,從腰上掏出兩個小酒壺。每個酒壺不過四五口容量,他神神秘秘塞入欒秋懷中:“黃金換酒,這是金羌的俠氣。”
有人的地方便有江湖,金羌也不例外。欒秋一路所見所聞僅僅是苦煉門一家。而在廣袤的金色熾熱大地上,還有許多迥異於苦煉門的江湖幫派。
陳霜四處遊歷,風一般無定無根,反而很合金羌幫派胃口。他在這裡結交了許多朋友。
酒是琥珀般的顏色,在酒壺裡晃蕩出浪湧的聲音。入口有水果的香氣,才吞入腹中,口舌立刻熱而酣地辣了起來。欒秋酒量不好,他隻淺淺嘗了一點兒,把酒壺還給陳霜。
“留著給李舒吧。”陳霜笑道,“我這酒,連虎釤都沒有。他和我倒算是個同道中人。”
陳霜話很多,他像是很久沒用大瑀話跟人聊天,逮住欒秋,自然要說個不停。欒秋總是聽一半漏一半,聽陳霜說話很有意思,若是放在以往,他是很願意把酒傾談的,但現在情況不同。
遠處,虎釤的毒陣之外,迤邐行來商旅。
陳霜看了那旗幟,雙目一睜,拉起欒秋笑道:“是我的老相識,走,去要點兒吃的!”
兩人奔過毒陣,陳霜果然與那商旅中的人相識。一番問候後,商人們送了些肉干、奶酪給陳霜。
離開時欒秋看見商隊前後都有穿僧袍的苦煉門弟子,沉默不語,鏢師一樣護送長長的商隊。
“雖然只有五六個人,但只要知道我們在苦煉門有人,別的門派就不敢動我們。”商人笑道,“有這麽好的幫手,給點兒好處給苦煉門,又有什麽關系?”
回去路上欒秋十分沉默,陳霜吃著肉干問他想什麽。欒秋:“我在封狐城遇到西北軍統領,他告訴我,我用的這把炎蛇劍,是金羌軍隊細作的武器。”
陳霜用酒送下肉干:“但你身上這把,是李舒的貼身武器。”
欒秋思索片刻,低聲道:“苦煉門和金羌軍隊有關系。”
陳霜大笑:“這有什麽奇怪的!欒秋,你是欒家的人,你應該也知道,欒家之所以財雄勢大,不正是因為背靠朝廷?”
欒秋生硬反駁:“我不算欒家人。”
陳霜隻覺得他別扭,搖搖頭繼續:“金羌是罕見的苦寒之地,比北戎更苦、更難。任何一個能在極艱苦之地扎根的江湖門派,一定會跟權力扯上關系。權力不舍得放棄它,它更不可能與權力反目。”
欒秋:“難以撬動。”
陳霜扭頭看他的眼睛:“因此,你此行無比艱難。”
陳霜是大瑀江湖人,與苦煉門是死敵。
虎釤會跟陳霜成為朋友,是因為她對苦煉門存在或消失,全都無所謂。她有黑塔,有師父和好友,苦煉門於她並無任何緊密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