乍一看,竟然有些像是下屬面對上級。
在柳玉皺著一張臉斟酌言辭的同時,宋殊禹也在打量這個陌生的地方以及站在自己面前這個陌生的人。
雖然他幾乎喪失全部記憶,但腦海中還是殘留了一些隱隱約約的片段,只是那些片段十分模糊,且時有時無,叫他無法從中順藤摸瓜地抓住什麽。
不過片段中的那些人都身著華服、穿金戴銀,或坐或站在金碧輝煌的廳堂裡,身旁有下人服侍,姿態端莊、高高在上。
再看這個地方——
布簾隔成的小小屋子裡只有一張床和一個靠牆而立的老舊櫃子。
床不結實,他稍微一動就能聽見咯吱聲響,隨時都能被他坐散架似的,櫃子也不知從哪兒搬來的,面上磕碰出了很多坑坑窪窪的痕跡,小小的櫃腳支撐著碩大的櫃身,搖搖欲墜的樣子。
又看面前這個人——
穿著不合身的鵝黃衣袍,腰間系了一條三指寬的米黃長帶,肩膀松垮,衣擺長了一截,走路就會拖地,腳上的布鞋尖頭似乎被磨破了,分別打了一兩個補丁。
宋殊禹面色冷淡地垂著眼皮,目光在柳玉的布鞋上停留良久才挪開。
他的眉頭慢慢皺起。
他感覺哪裡不對,可一時半會兒又說不出究竟是哪裡不對。
“那個……”柳玉忐忑地打破沉默,“你怎麽樣?傷口還疼嗎?”
宋殊禹抬眸看了眼柳玉藏在油燈後的臉,反應過來柳玉在問他胸上的傷口,於是點了點頭:“應該沒有大礙了。”
柳玉聞言,眼中漫出一絲喜色:“那我去找裡長,讓裡長叫郎中過來給你看看,要是沒事,你就可以回家了。”
說完,柳玉把油燈放到床頭的地上,準備摸黑出去。
然而才走出兩步,就聽見宋殊禹的聲音在身後響起:“站住。”
柳玉腳步一頓,僵硬轉身,他眼中的喜色已然凝固,嘴唇緊抿,惴惴不安地望著宋殊禹,他眼眶泛紅,眼角還有淚水的痕跡,看著真是可憐巴巴,仿佛被人揪住了後頸皮肉的貓兒。
他低聲問道:“大哥還有吩咐嗎?”
宋殊禹單手撐在膝蓋上,即便沒穿上衣且頭髮散亂,也有種迫人的氣勢。
柳玉最怕的就是這種長相偏凶的人了,不管對方的脾氣好或壞,只要和對方打上照面,他就會本能地退縮和躲避。
以前他隻覺得蘇元凶,沒想到如今碰著一個比蘇元更凶的人。
柳玉連眼神都不敢亂瞟一下。
很快,他聽見宋殊禹問道:“是你救了我嗎?”
柳玉猶豫了下,輕輕點頭。
“謝謝你。”宋殊禹說,“你的救命之恩,我會一直銘記在心,若有機會,我也會報答你的。”
柳玉連忙搖頭:“舉手之勞,大哥言重了。”
“還有方才的事,我很抱歉。”
柳玉繼續搖頭:“都過去了。”
“你的脖子……”宋殊禹抬了下手。
柳玉立即抬手捂住自己的脖子,把腦袋搖得跟撥浪鼓似的,其實他的脖子還有些痛,方才快要窒息的恐懼到現在都未完全消散。
見宋殊禹抬手,他身體快於腦子地後退兩步。
宋殊禹的手在半空中停頓片刻,慢慢放了下去。
柳玉背貼布簾,飛快地說:“既然大哥沒有別的事,那我先去找裡長了。”
說完又要往外頭跑。
這次他甚至沒能邁出腳步,宋殊禹的聲音再次響起:“站住。”
柳玉哭喪著一張臉,好像快哭了:“大哥,我再不去找裡長的話,裡長就要睡了,那麽只有等明兒天亮再找他了。“
“可惜你這麽急著找了他也沒用。”宋殊禹頓了頓,直視著柳玉烏黑的眼睛,慢條斯理地說,“我不記得我是誰了。”
“……”柳玉眼中最後一抹喜色散盡,只剩無盡的惶恐,“啊?!”
……
柳玉幾乎一宿沒能合眼。
翌日,天還未亮,他便頂著兩個發青的眼圈去找周正了。
周正聽聞消息,趕緊招呼自家的小兒子去找郎中,隨後領著郎中和柳玉匆匆忙忙地往柳玉家裡趕。
宋殊禹也起來了,由於沒有多余的衣服可穿,他只能保持著上半身包著白布、下半身隻穿了一條褲子的形象坐在床邊。
好歹身上的血汙擦了,凌亂的頭髮也稍微收拾了一下,看上去沒有之前那般狼狽了。
周正走在最前面,掀開布簾就和宋殊禹投來的目光撞個正著。
宋殊禹的眼睛不是純正的黑色,在窗外投進來的陽光中反而呈現出很淺的褐色,可他的眼神過於鋒銳,宛若一汪幽深的寒潭,叫周正看不到底,頭皮也下意識地麻了一瞬。
周正停下腳步,突然有暫時的失語。
郎中和柳玉跟在周正身後,郎中疑惑地探頭,柳玉卻是猜到了什麽一般,縮頭縮腳地躲在後面。
直到裡面傳來宋殊禹的聲音:“都進來吧。”
周正驀然回神,點了點頭,快步走了進去。
同時,心中也生出了幾分怪異——怎麽有種在縣城裡見縣長大人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