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晏的馬太顯眼,他紅衣銀甲,在黃沙漫天中簡直是個移動靶子。
但他卻一點兒也不驚慌,遊刃有余地與敵軍迂回,在他身後驍騎衛列出了一個陣型,由高處看尤為明顯。他們像一支利劍,直直地刺破了突厥的防線,蘇晏兩側有弓箭手,也有長矛兵,配合默契,一看便知演練多時。
這場衝突持續時間不長,蕭啟琛卻手腳冰涼地幾乎在城牆的角落站成了一尊雕像。
蘇晏不是第一次領軍,他也不怕死,他在千軍萬馬中還能保持冷靜,組織著一次一次有秩序地進攻,他和雁南度、沈成君兵分三路,撕破了突厥的陣型。
蕭啟琛小聲問天慧道:“我以前是不是太低估他了?”
天慧不知他指什麽,隻笑而不語。蕭啟琛若有所思道:“他為戰場而生,我竟然還想過等以後……我困不住他的。”
等山河安定,蘇晏就能永遠留在金陵,留在他身邊了。
當時蕭啟琛這麽想,但如今他見了蘇晏從未有過的意氣風發,才心有不甘地承認,蘇晏屬於邊關屬於戰場,注定了不能留在秦淮河畔的十裡煙花地。
但他還是不願放手。
那場戰役結束後,蘇晏的盔甲都被染紅了一半,而衣服上更是血腥氣過重。他換了身衣服,又粗糙地洗了洗,才來見蕭啟琛。
這次蘇晏的表情嚴肅了許多:“阿琛,你還是先離開吧,越快越好。”
“這次率軍的是呼延圖親信。”雁南度在旁邊不冷不熱地補充道,“馬上入夏,塞外草肥馬壯,很快就要到大舉進犯的時候。去年他們被迫求和,卻並未稱臣,端的是什麽心思不言而喻。殿下身份尊貴,不宜在此地久留。”
蕭啟琛覺得雁南度有些本事,每說一句話都讓人想要揍他一頓,無奈他說的全是事實,蕭啟琛隻得妥協道:“明天一早就走。”
最後一夜,他和蘇晏終於等來了滿天星辰,沒有月亮。
塞外沒有煙火氣,蘇晏這次帶著蕭啟琛登上了雁門關,守夜的士兵仿佛沒看見他們二人,仍舊恪盡職守站得筆直。蘇晏和他在角落裡站了,銀漢迢迢,光耀千裡。
他們卻誰都沒有說話,置身此地,格外能明白何為浩瀚宇宙,而人何其渺小。北冥之外興許還有大荒,東海盡頭橫陳一列山脈,這些全是變數。
蕭啟琛突然想:“倘若以後真有機會,還要走得遠一些。”
翌日他和天慧離開前,蘇晏送他們到了廣武城外十裡的地方。他看上去應當是不舍的,但蘇晏沒表現出來,隻重複道:“蘇珩。”
“知道了。”蕭啟琛想了想,道,“有時間也回來看看。”
蘇晏不語,沒點頭也沒拒絕。蕭啟琛鑽進車裡,天佑一聲口哨,馬車便又顛來顛去地上路了。雁門關內再走一截,就能看見草木青青了。
他一直目送,直到路上只剩馬蹄印。這短暫的相遇蘇晏感覺心頭有點空,好似被蕭啟琛挖走了一塊,他百般難受,但篤定不是因為給他孩子的名字。
蘇晏翻身上馬,驚帆剛踏出幾步,他忽然眼皮一冷。
攤開手,一片雪落在他的掌心,須臾就化了個乾淨,余下點點濕潤。蘇晏仰起頭,黃雲籠罩,日光悄然地退場,一場雪來得無聲無息。
五月也會落雪。
蘇晏頗為遺憾地想:“蕭啟琛應該走得稍微晚一些。”
蕭啟琛聽不見他的心聲,他目睹那場戰鬥後,再沒了遊山玩水的心思。天慧問他是否原計劃過渭水時,蕭啟琛搖了搖頭,有氣無力道:“回金陵吧。”
他走的時候正值初夏,金陵城的花還含苞待放,歸來時繁花似錦,秦淮河上依舊笙歌不斷,仿佛什麽事也沒發生。
“這些在錦繡叢中泡軟了骨頭的人,到底知不知道北方有無數將士正在拋頭顱灑熱血?”蕭啟琛思及此,幾乎就要義憤填膺了。
他回宮面了聖,又裝模作樣給皇后請了個安,看望自己那輩分上的幼弟。團子蕭啟明五官都還皺在一起,實在看不出個美醜,蕭啟琛不敢逗他,生怕對方有什麽閃失全被怪罪到了自己頭上,象征性地問過幾句話便匆匆走了。
離開明福宮時,蕭啟琛與一個人擦肩而過,他皺眉轉身,不確定地喚道:“……皇兄?”
那人聞言回首後,見了蕭啟琛也一愣,隨後勉強地擠出個笑來:“啟琛?你回金陵了?我也是剛回來沒多久,父皇要我們多和啟明親近。”
有些時日不曾見面了,記憶中的蕭啟豫曾經看誰都不順眼,一副只有他名正言順的驕傲樣子。現在蕭啟琛見了他,莫名地覺得他變得有些……頹廢,臉色也不太好,瘦了許多,風華正茂的趙王殿下何時這麽落魄過?
蕭啟琛客氣地打了個招呼:“皇兄別來無恙?”
而蕭啟豫卻冷哼一聲:“無恙?本王被罰在封地思過,年節時回來,父皇看也不看一眼,手上的差事全被交給了旁人——你說我無恙麽?”
蕭啟琛全然不理會他話語中的夾槍帶棒,淡然道:“皇兄言重了。”
“哼,”蕭啟豫朝他的方向走了兩步,壓低聲音,全然好言相談的姿態,言辭卻依舊犀利,“啟琛,你和我才是一條船上的人。蕭啟平是嫡子,現在蕭啟明也是嫡子,只要他們在,我們就永遠入不了眼,這道理我不信你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