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頭熙熙攘攘,他一頭栽倒在床上,嗅到被褥間因許久沒有打掃而特有的陌生味道。
很突兀地,蘇晏被名為難受的情緒層層包裹。他終於回家了,不是凱旋也不是輪班休息,而是卡在這麽個令人傷心的時間點上。
侯府門外掛著的白色燈籠,蘇晏上次看見它們掛在那兒時還是個孩子,身高比現在短一半,不明所以地聽曹夫人哭。直到一個月後,他才知道弟弟不會回來了。
後來是冉秋,很突然地就聽到了他的死訊,連個心理準備也沒有,那年夕陽下疾馳而去的背影就成了永別。
還有驍騎衛中那些朝夕相處的將士們,每逢十五月圓夜,大家坐在篝火旁懷念家中親人,又無比熱血地發誓會給突厥好顏色看。後來,一場又一場的戰鬥結束,他在雁山青塚的石碑上發現越來越多熟悉的名字。
死別對他而言,早就已經不再難以面對。
所以蘇晏接受得很快——從今以後李絨再也不會、也不可能問他吃不吃梅子了。
蘇晏吸了吸鼻子,在複雜的心緒中感到了疲倦,眼皮沉沉地耷下來。
他實在太累了,不僅是因為李絨走時沒有見到最後一面,還有數不勝數的壓力,那些無形中被蘇晏自己扛在肩上的責任,在雁門關的漫天風沙中快要把他壓垮了。李絨的離開是最後一根稻草,輕描淡寫地放上去,蘇晏立刻崩潰。
混亂的夢輪番上陣,秦淮河上畫船聽雨眠,雁門關外歸雁入胡天,轉瞬即逝卻無憂無慮的年少,還有獨守孤城的無邊寂寞。
棲霞山中流水潺潺,不知名野花開得漫山遍野,溪邊石上,有人拿著一片竹葉吹了曲五音不全的小調;塞外風光無限,遇見難得的落日,守城的將士興致頓起,荒腔走板的歌聲遙遠地傳到千裡黃雲後面……
家中的花都謝了,李絨……李絨拈著梅子吃,問他要不要吃點甜的。
蘇晏低頭接過了那顆梅子,一抬頭時場景忽然變化,對面的人赫然成了蕭啟琛。他們背後懸掛著一幅畫,墨梅寫意得隻余下幾個黑點子。蘇晏完全沒有察覺到異常似的,把梅子塞進嘴裡,甜得發苦的味道。
他們好似說到了什麽有趣的事,蘇晏微微地笑了,然後蕭啟琛靠過來,天生上挑的嘴角讓他看上去何時都無憂無慮。他的眼睛很亮,淚痣赤紅——
然後軟軟地吻上了他的唇。
闔眼時睫毛掃過蘇晏的眼瞼,一陣令人心旌蕩漾的酥癢。他正要本能地去摟住眼前的人,後心突然一痛,不知何時驀地置身沙場,一支羽箭穿心而出。
蘇晏驚醒,出了一身的冷汗。
這夢太過詭異,蘇晏都不知該從何處開始膽戰心驚。
他坐起身,頭腦發脹。他略微拉開衣領,因為出汗中衣黏在背後,輕甲把腰壓得酸痛,不當睡姿更是叫他整條右臂都麻了。
坐在榻邊,天光還未亮,蘇晏走到窗邊吹風,已經八月,仍舊拂面不寒。
他揉了揉太陽穴,沉靜地站在房內,默默脫下了那身拘束他整整三天的輕甲。蘇晏拉開櫃子,在所有的衣裳裡挑了件玄色單衣。
院中四下安靜,所有的窗都黑洞洞的,沒有點燈也沒有人聲。街道上更夫悠長又縹緲的聲音傳來,竟然才五更天。
蘇晏走到院中,他在那棵杏樹下站定,無聲地仰頭凝視一枝將落未落的黃葉,露水很快掛了滿身。突然頭痛欲裂,被庭院中李絨一手布置的花花草草包圍,蘇晏耷著眼皮想:“我還能……還能怎麽辦呢?”
他思考不出個所以然來,待到天邊亮起了灰色的光,蘇晏直起身,一瘸一拐地往後院走去。李絨的頭七未到,暫且沒有出殯,還能見她一眼。
房內其余物件都被清走了,微弱的燭光照出牌位的字,那口棺材放在正中。
蘇晏走過去,撫過冰冷的棺木,嘴唇動了動,終是開口道:“……對不起。”
他有很多話想說,譬如“是我的錯”,譬如“我配不上你”,但蘇晏的呼吸起起伏伏,再也沒有半個字從唇邊漏出。
他聽見院落裡傳來熙熙攘攘的人聲,其他人起身開始做自己的事,沒過多久他們就會有人來這兒。他想和李絨多說幾句話,但活著的時候就沒什麽好聊的,人不在了之後更加不懂還能提什麽才能讓沒走遠的李絨聽得開心些。
蘇晏凝視那口棺槨許久,最終輕聲地給了李絨一個承諾。
那柱香的煙直直地向上飄,好似是被魂靈聽見的回應,青煙在中途拐了個彎。
等蘇晏從停棺的房間出來時,已經收拾好了情緒,垂著頭往佛堂走。
“……阿晏?”
這聲音傳來時恰如其分與夢中的稱呼重合,蘇晏不可思議地轉過身。
蕭啟琛站在廊下,一聲素淨的白衣,顯然是來奔喪。看見他回頭時,蕭啟琛的眉間微微舒展開,旋即極輕極淡地朝他笑了笑,小心道:“你回來了?”
他們真的太久沒有見面,久到蘇晏都記不清上一次和蕭啟琛這麽心平氣和地同處一個屋簷下是何年何月。蕭啟琛好似長了截個子,總顯得柔弱的身板也挺拔了不少,就這麽站在那裡的時候,竟不知何時擺脫了過去的青蔥,像個沉穩的大人了。
那顆淚痣太過惹眼,蘇晏盯著它,見它越來越近,才一個激靈地回過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