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啟琛道:“我沒有躲,是你太忙了。家裡有人念著,便不好時時刻刻都和你黏在一起了——阿晏,我們這樣才正常。”
他故意把“正常”二字咬得很重,好讓自己聽清楚,不要為了蘇晏那語焉不詳的幾個字動搖。蕭啟琛在朝堂上練就了一張心中波瀾壯闊表面也風平浪靜的厚臉皮,他心裡因為說出的字眼刺痛,但絕不會讓蘇晏看見。
“正常?”蘇晏重複道,而後竟嘲諷地笑了,一邊嘴角上翹,眉間卻有小小的溝壑讓他的表情矛盾極了。
蕭啟琛面不改色地點頭。
蘇晏沒來由地感到一陣惱怒。
被李續當眾揍了幾拳他忍著,跟個陀螺似的到處轉著賠禮道歉時他也沒發作,哪怕更久之前,突厥用盡下作方法故意激怒他,蘇晏都硬是逼自己不要理他們。
當下他那套心平氣和的口訣再也不管用了,蘇晏倏地站起來。
“是不是此後形同陌路才算‘正常’?這麽多年了蕭啟琛……你到底拿我當什麽?好啊,你說‘正常’是麽?那從此你任何事都不必告訴我,而我的事也不勞殿下關心了!”
他極少叫蕭啟琛“殿下”,每次不是有意調侃便是在佯裝賭氣,只有今回他徹底惱怒,每說一個“正常”都更重地咬牙切齒,手間捏緊了桌沿,骨節發白。
蕭啟琛突然鼻酸,他眼中霎時湧上一層水光,脫口而出:“你嚷什麽?”
他這麽委屈,好似對著蘇晏說那些誅心話的不是他本人一樣。蘇晏其余的宣泄全都在看見蕭啟琛快哭了的表情後堵在自己喉嚨,他重又坐下,不耐煩地拿手指敲擊桌面,最後歎了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他們這到底算什麽呢?
蘇晏看向他,輕聲道:“那你到底要如何呢?你為君我為臣不是最妥當的嗎?你又不肯。若把我當朋友,為什麽還要躲著我?”
蕭啟琛揉了揉眼睛,盯著自己手上一片濕潤,不吭聲。
蘇晏幾乎拿出了人生前二十年的全部耐心:“阿琛,這一年多我……我真的不知道你在想什麽了,我沒那麽聰明,猜不透你的心思。你想要的就告訴我——是不是金陵有人欺負你?朝堂上的嗎?”
他理所當然地以為蕭啟琛一定是受了委屈,循循善誘了半晌,蕭啟琛終是別扭地開口,問了個同蘇晏關心的完全不相乾的問題:“你……絨娘臨終前……”
蘇晏見他肯說話,立時便開心了些,連忙配合道:“怎麽?”
“你半夜起來看的什麽畫?”蕭啟琛問,眨了眨眼。
蘇晏差一點就以為蕭啟琛剛才又故意裝委屈來讓自己降低戒心,如果敵軍有他一半的能屈能伸那仗早就不用打了。他心裡波濤洶湧地轉了一圈,又默默地咀嚼蕭啟琛說的話,突然疑惑道:“誰跟你說的我半夜看畫?”
蕭啟琛無辜道:“絨娘,她說你老是吵醒她。”
蘇晏:“也就兩三次!”
蕭啟琛偏頭:“哦?”
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蘇晏自覺失言,忙不迭地捂住嘴。然而為時已晚,蕭啟琛抿嘴看著他笑,眼角那一點分不清是他本來的淚痣,還是又落了水。
蘇晏放棄一般站起來:“好吧,我確實夜裡睡不著。我不習慣和別人同睡,與她同床算來也就三四回,每次都是剛睡下就醒了,旁邊有個人我根本沒法睡得舒服。害怕翻來覆去地把她也吵醒,就自己爬起來了……”
他一面說著,一面走到書桌前,從一堆不知放了多久的、看上去像他隨手練字用的紙下面,摸出一個卷軸,然後遞給了蕭啟琛:“看這個。”
蕭啟琛沒想到他這麽慷慨地給自己看,本來還盤算著怎麽騙來瞧一眼,這會兒倒全都不用了,於是順從接過。蘇晏表情坦然得很,襯得蕭啟琛反而心虛。
他“唔”了聲,將那卷軸緩緩展開。
畫面慢條斯理地順著他的動作一寸一寸地浮現——當年雪白的紙泛了黃,墨跡也變得陳舊,但那墨梅依然飄逸如斯,仿佛隨性地一揮而就。
待到看清了這幅畫,蕭啟琛的呼吸幾乎都停住了。他自己都忘記了當時送給蘇晏時的想法,這幅畫卻靜靜地提醒著他,在過往的十幾年中,屬於兩人的回憶仍然是大多數,他們剪不斷理還亂的複雜友誼從未被時光銷蝕。
那年蕭啟琛和蘇晏都還只能算是半大孩子,心思澄澈,情緒懵懂。蘇晏第一次離開金陵鎮守徐州,他偶然路過,突然就被“想念”包裹。
蕭啟琛把墨梅圖輕輕地攤在桌面,陽光恰如其分地拉下金色的長條,他喃喃道:“……我那年沒想這麽多的,這寫的……什麽?”
那紙上他空出了大量的留白,隻落了個自己的私章,朱紅印章是一個篆體“琛”字,太傅送的,字體格外方正端莊,很不像他的風格。那個字就算過了這麽久也依然鮮豔,旁邊卻多出兩排工工整整的題字。
蕭啟琛盯著那八個字看了半晌,撲哧一聲笑了:“阿晏,你好傻啊。”
蘇晏當時寫下的時候本就心頭溫柔,事後才覺得有點尷尬,但要塗改又不好,只能任由它們排列整齊地留在了墨梅旁邊。“願歲並謝,與長友兮”這句話很有意味,說不出的纏綿,單獨列出來時又有股天長地久的執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