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廣慷慨道:“此事本就是臣分內職責,不必中書令一同前往了,金陵城中用人之際,他可不能離得太遠。殿下請放心,臣明日便出發!”
謝暉猝不及防被誇了一道,總覺得這話聽著有些奇怪,卻沒有多說什麽。待到韓廣走後,他轉向蕭啟琛,無辜道:“你是想把尚書大人支開吧?”
“確有其事,但也並非故意。”蕭啟琛喝了口茶,“我昨日見了父皇。”
謝暉:“陛下氣色如何?”
蕭啟琛將茶杯放在桌前,微微傾身,眼中閃過一道意味不明的光。謝暉隻覺得這表情並不像高興,仿佛皆在意料之中,卻又有些內疚。
蕭啟琛深吸一口氣,天生上翹的唇角幾乎抿成了直線,冷酷吐出四字:
“時日無多。”
“咣當”一聲,謝暉手中茶盞墜地,四分五裂地滾開來,他手忙腳亂地擦過濺到身上的茶水,半晌才抬起頭,壓低了聲音:“誰說的?!”
蕭啟琛:“柳文鳶。禦醫診治過,父皇此次被北境接連失利、朝臣逼他調兵、蕭啟豫‘戰死’幾件事刺激得舊疾複發,同當年絨娘病症頗為相似,應當已經藥石罔顧,現在能拖一天算一天……仲光兄,我時間也不多了,要在他駕崩之前將朝堂上下打理乾淨,你也看見有的人並不服我。”
一開始說著玩的事幾乎快要成真,謝暉覺得自己有點喘不過氣:“……你要如何?”
蕭啟琛下唇被他自己咬出一道白痕,隨後放開,輕輕道:“清君側,我要一個乾乾淨淨的朝廷,所有站在我對面的人,都應當知道自己的下場。”
謝暉一愣,窗外霎時滾過一個驚雷,在他們頭頂炸開來。
春天的最後一場雨來得聲勢浩大,從長江南北淅淅瀝瀝地澆濕了天地,一直蔓延到北方。
“大帥!頂不住了,請求撤退!”
蘇晏聽到這條消息時額角一跳,手中羽箭立刻被他折斷了:“還能撤退到哪!?彭城那幫蠢貨吃屎都趕不上熱的,調令過去多久了還沒動靜!”
沈成君見他眼底都是熬夜熬出的紅血絲,頭疼地揉著自己的太陽穴,對傳令兵溫言道:“在大帥面前不要提撤退,他若心情不好當場能劈了你。”
然後在對方的顫抖中,沈成君完美地充當了他一貫的笑面虎角色,輕言細語道:“再給彭城軍的主帥發一封加急軍報,兩日內趕不到鄴城,著令副將先斬後奏取而代之。明白了就快去。”
傳令兵連“是”都說不利索,連滾帶爬地跑了。
沈成君這才轉向蘇晏,以過來人的語氣歎息道:“年輕人還是太沉不住氣,你看你自己滿嘴的水泡,上火了能不能先歇會兒?”
蘇晏哪還顧得上和他頂嘴,無比煩躁地坐下,被一塊鐵片刺得瞬間又彈了起來,索性不愛休息了,在中軍帳裡轉圈,焦急道:“兩天再無援軍,我們就要被困死在這座孤城了——呼延圖到底哪兒來的這麽多兵力!”
方知翻了翻情報,匯報道:“強行把回鶻人趕鴨子上架,‘借’了五萬人來——真慘,本就是個西北小國,現在怕是舉國的青壯年都在這兒了。”
蘇晏疑惑道:“回鶻乃大梁的屬國,不去求救麽?”
“求了,陛下沒理。”沈成君喝了口水,覺得自己遲早要被這位君王鬧得當場咽氣,“得虧侯爺沒在這兒,不然怕是能被氣死。”
蘇晏想起幾日前收到的家書,心有余悸道:“在金陵也沒好到哪兒去……我爹向陛下請求出戰,被駁回了。可憐靳逸將軍屍骨未寒,戰友卻一個個地被用各種理由告老還鄉,情何以堪。”
沈成君呻吟了一聲,栽倒在案幾上:“別不是我們扣留他兒子的事被陛下知道了,在變著法子折騰我們吧……商陸將軍手下都要造反了,蕭啟豫到底醒了沒?”
“醒了。”方知冷漠道,“軍醫為防止傷口惡化,趁他昏迷時將他左腿截肢。趙王殿下醒轉後,鬧了一天一夜,哭著喊著要回金陵,要狀告大將軍謀害皇嗣——還說我們都得死。”
蘇晏尚未作出反應,那邊半邊身子還纏著繃帶的雁南度提刀站起:“都得死?!那老子先讓他見閻王!”
此人近日好不容易養好了傷,不顧諸位同袍的反對,即刻上了戰場,一片混亂中七進七出,殺了個翻天覆地,比之前四肢健全時的凶殘有過之而無不及。他這麽一說,中軍帳頓時又嚷開了,蘇晏誰也不想理,掀開營帳,打算自己靜靜。
他緩緩地在土丘上坐下,目之所及,盡是老弱病殘。
鄴城已經沒有能打的士卒了,蘇晏在七天前就明白了這一點,他們如今只是負隅頑抗。軍心不穩,以燕州軍的一小撮人為首,天天都在抗議,而突厥那方還不時到城樓下勸降,鬧得蘇晏連砍了三顆腦袋都阻止不了逃兵與日俱增。
“再這麽下去……再這麽下去……我可能真的回不去了。”蘇晏這麽想,手臂的舊傷隱隱作痛。他的肩膀在第一次上戰場時便受了損,後來連續作戰,更是雪上加霜。
可能快下雨了,蘇晏望向南邊,眼睛毫無預兆地一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