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這緊要關頭,蕭演所做的決定竟是撤退至范陽,以圖後事。
以施羽為首的幾位大臣幾乎要在太極殿上當場撞柱子,好不容易才把蕭演勸住,放棄了這念頭。死裡逃生的眾人隻覺得陛下仿佛老糊塗了,連帶丞相都跟中邪一般,竟極力支持一路退守,照這樣下去,豈不是得偏安一隅?
蕭啟琛沒料到這破事還能驚動蕭啟平,而且對方看上去恨不能掐死自己親爹一般咬牙切齒,一路上話沒說兩句,把蕭啟琛的手都掐紅了。
他們先去的太極西殿,卻只見著一個柳文鳶,說陛下去明福宮了。蕭啟琛用腳想都知道是去看望蕭啟明,正要勸說蕭啟平回去,對方突然準確無誤地轉向了明福宮的方向。那一刻,蕭啟琛差點錯覺這近十年都是他在裝瞎。
明福宮內似是新粉刷過一次,比從前越發雍容,色彩鮮豔得整個宮室都一掃過去的古樸,變得明媚起來。蕭啟琛路上遇見婢女行禮,他都好脾氣地笑了回去,蕭啟平卻走得飛快,架不住隻好跟著他小步疾走,直到停在正殿前。
看到當中那一幕時,蕭啟琛腦內沒來由地冒出了“一家三口”的形容:蕭演坐在一側的案幾旁,皇后在他旁邊跪坐著伺候,而他面前是個正在搖頭晃腦背書的蕭啟明。
蕭啟琛突然想:“還好平哥哥看不見。”
他知道蕭啟平再怎麽識大體也是肉體凡胎,也會嫉妒和恨,當年那些舊怨他已經放下,只是這一樁插曲徹底地粉碎了他與皇后尚維持著平衡的母子關系。
蕭啟平他內心的確十分強大,能從前途被攔腰切斷的痛苦中勸說自己解脫,能原諒蕭啟豫的狠毒,能對蕭啟琛的心機和利用熟視無睹,但這些並不代表他能忍受蕭啟明與父母和樂融融的樣子。
蕭啟琛隻好乾咳一聲,在婢女通傳後,客氣地笑道:“父皇,母后。”
他在蕭演面前一直這麽稱呼皇后,給足了后宮之主的面子。那兩位至尊的夫婦還未曾有所表示,背書的蕭啟明率先看了過來。
小孩子總是沒有心機,蕭啟琛在國子監待他禮數周全,並無特別優待,他卻不知怎麽的格外喜歡蕭啟琛。此刻啟明見了他,把書一扔,乳燕投林似的朝蕭啟琛撲了過來,孩童嗓音又脆又甜:“六哥!”
蕭啟琛“哎”了聲,敷衍地揉了揉蕭啟明的腦袋,把他從自己身上拉開。這小孩此時才看到旁邊還有個人,立刻規規矩矩地站好,饒是知道蕭啟平眼目有疾,仍然認真地行禮:“三哥,許久不見,可還安康?”
蕭啟平順手拍過他尚且稚嫩的肩,聲音溫和:“我都好——母后,兒臣聽聞了一些前線的事,想找父皇商議,不知可否請母后帶著啟明稍作回避?”
他這麽直接地提出,不顧蕭演是否會尷尬。
果然,蕭演尚且掛著笑容道:“怎麽,啟平難得入宮一趟,還是為了商討政事麽?朝堂之事你不必太過憂心,朕心裡有數。”
察覺到身邊人立刻繃緊了,蕭啟琛連忙攥住蕭啟平的手,卻被對方一把甩開:“真的麽?兒臣以為您當下應當是在西殿與諸位大人們商議這一仗如何打,而不是把這些都扔給丞相或是司空,然後自己來后宮看啟明書背得如何!”
一國之君,前線戰火越燒越旺,卻似乎全然不在意,這還是當年那個雄心壯志想要振興大梁的天子麽?
這些年為什麽他會裹足不前?
為什麽寧可把心思花在太極殿的內鬥,打壓這個打壓那個,卻偏偏不肯在國事上多聽旁人的意見呢?
突厥人都衝過長城了,到底還分得清孰輕孰重嗎?
這讓滿朝文武、四境百姓如何放心得下?
蕭啟平的指責句句在理,聽上去卻如芒在背。
蕭啟琛見蕭演臉色轉瞬黑了,立刻打圓場道:“父皇,平哥哥他憂心社稷,說話難免有點衝,您息怒……”
但為時已晚,蕭演眉頭一皺,對蕭啟平道:“原來好不容易舍得入宮一趟,就是攢了這些話來指責朕?蕭啟平,朕是不是對你太縱容,你忘了自己是什麽身份?哪怕禦史言官上奏也不會是這種語氣!”
似是二十多年來初次被他連名帶姓地喊,蕭啟平不怒反笑:“父皇,兒臣不是禦史,亦非言官。現在趙王兄上了前線,六弟想為您分憂卻有心無力,兒臣亦是再沒了立場去處理政事——此戰節節敗退已成定局了,難不成您真以為還有個二十年和平來讓七弟長成您期待的樣子嗎?父皇,無論您怎麽發落,有句話兒臣今日一定要說——”
“蕭啟平!你給我回王府去!”
“——時不我待,父皇為何就是不願面對現實呢?”
蕭啟琛如墮冰窟,後來蕭演失去儀態一般咆哮了什麽,蕭啟平又是如何一邊拉著他一邊自己摸索出了明福宮的,他統統不在狀態。
同手同腳地走進寒風的余威中,蕭啟琛打了個冷顫。
他完全理解蕭啟平的憤怒,許多大臣只是不敢說出來,蕭啟平以下犯上地把這些話都說給蕭演聽,也不知能否喚醒帝王的理智。
蕭啟琛歎了口氣,心道:“我早該知道的,他已不是我小時候認識的那個父皇了。”
但他小時候,蕭啟平天資卓絕,是生來就要當儲君的料——原來當年他的夭折擊毀了的不止蕭啟平自己,還有龍椅上的帝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