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崽子的眸中泛起一片水光,似乎在克制著自己一觸即發的暴脾氣,再一次低下頭:“師父,先前是我不好。”
“不是你不好,是我……”江懿打斷了他的話,“當年就該放你死在隴西的風雪裡,倒也幫著世間處理了一個禍害。”
「禍害」二字的分量著實不輕,狠狠地砸在裴向雲的心口上。
原來自己在老師心中已經是這樣的存在了嗎?
他忽然清楚地意識到那些過去的日子似乎真的已經回不來了,兩人之間橫亙著一道巨大的溝壑,而溝壑之下則是一次次的欺騙與傷害,連綿的戰火與屍山血海。
可裴向雲不甘心。
“覆水難收,瓷器一旦摔裂了,無論多好的匠師來修補,終究會留下裂痕……”江懿說,“你我之間也是如此,不如給我個痛快,下輩子也別再見了。”
“不行……”
裴向雲緊緊地攥著他的手:“我不能沒有你,我活不下去。”
江懿聽了他這話倒是很新奇:“沒有我你活不下去?可是我愛的東西呢?我的故土,我的戰友都沒有了,我愛的東西早就沒了。可是你卻逼著我活到了現在,要我好好活在你身邊,你為什麽這麽自私?”
兩人間再度陷入沉默。
這是他們分道揚鑣後第一次如此心平氣和地談話,沒有爭吵也沒有動手,可江懿卻比先前任何一次都累。
裴向雲垂下眼從床邊站起身,端走了放在床頭的托盤:“師父,你好好休息。馬上就過春節了,到時候我陪你去看燈會,你的心情也能好一些。”
他執拗地認為江懿仍只是心情不好,講話說完,幫江懿掖了掖被子,而後把一個吻落在那人眉心。
江懿靜靜地看著他的背影,末了長歎一聲。
又是這樣……
從小到大,每次說到裴向雲不想面對的事,他總是會以這種方式逃避,選擇不聽不看,似乎只要這麽做討厭的事就不會發生。
自己到底是教出來了一個劊子手,還是個膽小鬼?
江懿有些困倦,靠著床頭眯了一會兒,聽見臥房的門微微響動,撩起眼皮,發現是那個之前見過的烏斯大夫。
裴向雲跟在大夫身後,一雙眼不住地往他身上瞥,顯得有些蔫頭耷腦。
江懿順從地抬手,任由大夫將包扎解開,結了痂的傷口徑直暴露在空氣中。
裴向雲的目光觸到傷口便迅速地躲閃開,小聲說:“師父,往後別這樣對自己了。你好好的,等春天了,我帶你去看桃花。”
他的語氣如常,就好像兩人的關系一如從前那般親密,沒有亡國之仇,沒有欺騙背叛,這死了千百人的都城明日依舊姓燕,自己落下的這一身傷能不治而愈。
江懿勾了勾唇角,心說自己真是全天下最失敗的老師。
十三歲殿試奪魁,十四歲官拜丞相,隻比那秦朝十二歲的上卿甘羅大了兩歲,被世人交口稱讚為一代奇才。
可能是前半生過得太順風順水,他自大到覺得萬事萬物必然會在自己的掌控之中。
可如今的確結實地栽了個大跟頭。
那大夫似乎知道和江懿多說沒用,直接去跟裴向雲交代他的傷勢。
江懿側過頭出神地望向窗外,看著一隻黃雀落在枯樹枝頭蹦蹦跳跳,抖落了一捧又一捧的雪。
身側的被褥忽地陷下去一塊,他的目光頓了下,眉頭微蹙,不著痕跡地向床邊挪了挪。
那人恬不知恥地繼續向他靠來,繼而不再繼續動了。
江懿側眸,看見裴向雲穿著他那身玄黑色的蟒袍蜷縮在自己身側,好像是睡著了。
這麽幾日折騰下來,裴向雲也跟著憔悴了不少。
可這都是他活該。
江懿心中沒有半分惻隱之心,冷漠地看著那人熟睡的面容,隻恨自己現在身邊沒有利器能一刀捅死他。
既然這麽想將他留在身邊,那一起死不是更好?死了之後去下頭喝了孟婆湯,前世恩怨和情愫一筆勾銷,來世再也不相見。
他這麽想著,慢慢抬手,箍住了裴向雲的脖頸。
這是他第二次對自己曾心悅過的人動殺心。
手上的力氣慢慢變大,裴向雲驀地從夢中驚醒,剛要反擊,發現是江懿時卻生生止住了動作。
兩人就這樣緘默而固執地互相看著,直到江懿垂下眼,慢慢松開了手。
裴向雲悶咳了一會兒,用一把沙啞的嗓音道:“你就這麽恨我嗎?”
江懿一句話也不說,甚至不屑於看他一眼。
裴向雲輕輕攥住他的手,輕輕摩挲著他掌心的紋路,輕聲道:“師父,你真的這麽恨我嗎?可是我真的……真的不明白為什麽。你要是想要自由我也不是不能給你,只是……”
只是偌大一片江山,如今全歸了烏斯。你這樣離開我的保護,你又能去哪呢?會不會有人要害你呢?
他心中想的很多,卻一句都沒說出來。
“你過去不曾明白,現在不明白,將來也不會明白……”江懿說,“你所要的和我所要的不同,這就注定了我們從來不會是一路人。”
裴向雲用唇輕輕磨蹭著他的手:“你對我……真的沒有感情了嗎?那為什麽方才不掐死我呢?先前那麽多機會,為什麽不直接殺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