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向雲生生將那張紙捏得褶皺不堪,幾乎下意識便要衝出去追問江懿這一切到底是怎麽回事。
可他到底還是忍住了。
師生一場,說不準其中還夾雜了些什麽其他的情愫,他不想讓自己和江懿之間結束得這樣難堪。
裴向雲失魂落魄了月余,最後終於下定決心離開。
原本他準備悄悄走,誰也不告訴,可臨到頭心中卻像是被無形巨手狠狠拉扯一樣痛,到底還是沒忍住去找了江懿。
如果老師說會與他一起,他就不走了。哪怕那封信上說的是真的,他也認了。
只要拋棄掉烏斯人和燕人這兩個對立的身份,有什麽不能重新開始呢?
裴向雲是抱了些許這種隱秘的希望的,卻毫不意外地收到了老師否定的答案。
自那以後,兩人之間便多了那道用生死也填不滿的溝壑。
而後來重逢,他發現自己甚至根本無法開口問出這個問題。直到江懿身死,關於這件事的線索他也只有那封措辭模棱兩可的書信。
裴向雲斂了思緒,咬著唇躲在陰影中,讓寒風將自己胸腔中的憋悶與煩躁悉數吹散,待四肢麻木後才慢慢起身。
留下腳印就留下腳印吧。
裴向雲忽地有些疲憊,酸澀感自胸腔氤氳而出,慢慢彌散到了四肢百骸。
如果真的會被再次誤會遭到猜忌,還是讓江懿殺了自己吧。如此這般,也算還了老師一條命。
裴向雲歎息一聲,邁動疲憊的雙腿向炊事班而去,卻忽地聽見有人在身後喊道:“裴小兄弟。”
裴向雲眉心一跳,方才好不容易平複的心緒再次翻湧起來。
他將面上的黑布取下來,慢慢轉過身,看著那個最不想看見的人正迎面而來。
“裴小兄弟,這麽晚了在做什麽?”關雁歸唇邊帶著笑意,“我方才瞅著有個黑影,還以為是有敵襲呢。”
裴向雲手心微微出汗,低聲道:“我睡不著,出來走走。”
關雁歸踏著雪一步步走來:“是不是今天被嚇到了?”
裴向雲放在口袋裡的指尖一動,緊緊地攥著那塊黑布,勉強笑了笑:“算是有吧。”
關雁歸十分理解地拍了拍他的肩:“無妨,也是你來的這兩年沒怎麽這樣交過手,往後便習慣了。”
裴向雲「嗯」了一聲,忽然道:“關校尉,您方才……如何知道是我在您前面走著的?”
關雁歸覆在他肩上的手為不可察地動了下:“我看著身量不像是燕兵,於是試著喊了你,沒想到真的是你。”
裴向雲瞥了他一眼,垂眸道:“謝謝關校尉,我先回去了。”
“今日風大,小心著涼……”關雁歸道,“要是遇見什麽想不通的事兒,可以再來和我說。”
“謝謝關校尉好意。”
裴向雲和他道了別,正要轉身離開,卻發現自己留在地牢前的那一串腳印被踩亂了。
他似有所悟,將目光投向關雁歸離去的方向,卻找不到人影了。
方才關雁歸特意沿著自己走過的地方又走了一遍,是為了掩蓋掉他的腳印嗎?
裴向雲懷著這樣的疑惑回了寢帳,或許是因為這一天身心俱疲,沒多久便陷入一片昏沉的夢境之中。
他夢見了許久未見的烏斯君主。那名義上的皇兄站在宮殿之中,頭頂是奢華的琉璃瓦天花板,落日將七彩的光投映在地面上,鋪成一片讓人頭暈目眩的耀眼光暈。
他垂著頭單膝跪倒在皇兄面前,明明有努力在聽,耳畔卻仍是一片持續的「嗡嗡」聲,什麽也聽不分明。
裴向雲看著周遭的人嘴一張一合,無數道審視和探究的目光刺在他後背上,扎得人脊柱也跟著發疼,口中燥得很,越想聽什麽看什麽,越感覺得不真切。
忽地一陣「轟隆」聲在身旁響起,他悚然一驚,抬頭追著聲音看去,卻隻遙遙看見了一輛馬車疾馳而過。
那老馬身後拉著的並非烏斯皇室才用得起的轎廂,而是一座木製的囚籠,裡頭關著的人似乎正向自己這邊望來。
被關起來的人是誰?
裴向雲聽見自己的心臟在胸腔中擂鼓般響著,努力睜大眼睛去看,可到底還是什麽也看不分明,余下的只有胸口無休止的鈍痛。
那個人對自己很重要嗎?
若不重要,那為何僅僅看見一個影子,自己便心疼得要命?
裴向雲溺水般大口大口地呼吸著,周遭那些看不清面孔的人化作志怪小說裡索命的鬼,拉長或縮短的身子盤旋而來,似乎要抽離他身邊的所有空氣。
冥冥之中,似乎有一道男人的聲音響起。
“你可願摒棄一切重新來過,哪怕結局依舊不如你意嗎?”
裴向雲拚了命想睜開眼,看看那說話的男人是誰,周遭的聲音卻變得雜亂了起來。
“小兄弟,小兄弟?”
“小兄弟你醒醒,日上三竿了!”
裴向雲驀地從夢魘中醒過神,隨即便被陽光刺了下眼睛。
他帶著幾分怒意地側過頭,這才看見是陳三在旁邊一直喊自己。
陳三猛地對上那雙含著火氣的眸子,被嚇得身子哆嗦了一下,忽然有種被猛獸盯上的錯覺。
他咽了口唾沫,下意識地移開目光避開那雙駭人的眼睛:“小兄弟,你可快別睡了,江大人找你過去呢,你飛黃騰達的日子要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