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人方才在殿中救了朕的命,現下朕看著也確乎有情有義。”
洪文帝意味深長地看了江懿一眼:“只是人命關天,尤其還與風兒有關,朕也不能憑一己之言斷定他無罪。先押下去關在天牢裡,待仵作驗明屍首後再做定奪。”
他說完,轉身看向身後的文武百官:“天色也晚,眾愛卿回去歇息吧。”
官員們各人有各人的想法,眼下表面上倒是恭恭敬敬地服身行禮,繼而三三兩兩地散了。
禦林軍交錯在一起的那兩柄長戟錚鳴,押著裴向雲從地上站起來,一邊的人給他戴上了手鐐。
江懿瞥見狼崽子頸後被刀戟劃出的長長一道血痕,抬眸撞上裴向雲那雙眼。
狼崽子的眸子很亮,複雜的情愫摻雜在一起,讓人看不分明。
他心上漏跳半拍,動了動唇,似要囑咐裴向雲什麽,卻見自己那學生猛地將頭扭了過去,再也不看自己一眼。
陸繹風踉蹌著向梅晏然的屍體跑去,方才在百官面前隱忍多時,終究還是「噗通」一聲跪在了雪地中。
他顫著手拂去少媚眼間結著的冰碴,觸手皆是一片沒有生氣的冰涼,驀地彎了腰,壓抑著唇齒間溢出的哽咽。
江懿站在他身後,猶豫半晌,卻覺得如何的語句來安慰他都顯得很蒼白乾澀。
“江子明……”陸繹風忽地開口,聲音嘶啞得嚇人,“我快要與她成親了。”
江懿垂眸看著他,慢慢蹲下身,攬過他的肩:“我知道……”
陸繹風似乎有些語無倫次,手在半空中痙攣了半晌,像是要握住什麽東西一樣:“是我做錯什麽了嗎?她為什麽不再等等我?”
江懿攬著他肩的手緊了緊,眼眶發酸。
他沉默半晌,低聲道:“抱歉……”
陸繹風扯了扯唇角,露出一個勉強到扭曲的笑:“你抱歉什麽?和你又沒有關系。”
“可是裴……”
“我知道不是他。”
陸繹風的手好像有些不聽使喚,從懷中摸出一枚造型精致的簪子要給梅晏然戴上,卻好幾次都沒擦著鬢角而過。
“晏然回去和我說過,她很喜歡你那學生,覺得他……可憐……”
陸繹風眉眼間先前的悲痛與狠厲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溫柔:“小姑娘精明得很,誰對她好一眼就看得出來。更何況我雖然不摻和他們派系鬥爭,但也看得出來到底怎麽回事。”
“樹大招風,江子明。”
“這次是他,下次說不準就是你了。”
陸繹風終於將那枚簪子給少女戴好,輕柔地將她散落的發絲攏去耳後:“說好了要氣我一輩子的,我還沒娶你,怎麽就先跑了?”
江懿喉嚨乾澀,聲音有些低啞:“抱歉……”
“說了不用抱歉。”
陸繹風的手顫抖著,抬起頭看他,臉上有著毫不掩飾的恨意,燈火躍動在那雙堪堪維系住最後幾分理智的眸中。
“你說,她冷不冷啊?”
陸繹風踉蹌起身,將那掛在假山上的外衣取下,輕輕蓋在梅晏然的身上:“她那時……是不是很害怕?”
分明幾個時辰前她還在撒著嬌與自己拌嘴,怎麽一晃眼便陰陽兩隔了?
他知道自己應該恨,應該憤怒,可舉目天地白茫茫一片,卻不知到底該去恨誰。
江懿低聲道:“小心腿凍壞了,她應當也不想看見你傷心著折騰自己的樣子。”
“你走吧,我陪她待一會兒……”陸繹風道,“你能答應我一件事嗎?”
江懿垂眸看著他,微微頷首。
陸繹風那沾了雪的手驀地扣住他的手腕,絲絲寒意似乎也跟著浸入他的骨髓之中。
“無論是誰,給我一個交代。”
陸繹風將額抵在他的衣擺上,聲音有些模糊:“求求你……”
“你放心……”
江懿用帕子將他手上的血水擦淨:“無論是誰,我都會給你一個真相。哪怕真的是我那學生動的手,也絕不姑息。”
陸繹風得了他的承諾,慢慢松開了江懿的手。
江懿最後看了他一眼,正欲轉身離開,卻看見不遠處的冬青灌木根下似乎臥著什麽東西,一閃一閃地泛著光。
他走過去俯身將那物事拾起來,發現是半枚碎裂的玉牌。
玉牌呈圓形,上面鏤空著些許意味不明的花紋,看樣子像是被人掰折的一般。
江懿把那半截玉牌收入懷中,對守在一邊的士兵低聲道:“仔細些照顧十五皇子。”
那士兵點頭應了,江懿才轉身向苑外走去,待走出些許距離,身後驀地傳來一道似乎忍耐了許久的哭聲。
與其說是哭聲,倒不如稱為一道壓抑的咆哮。
如困獸哭嚎,既撕心裂肺,又沉悶得讓人難過。
——
裴向雲手腕被那木製的手鐐磨出了血痕,上面的木刺倒扎進傷口中,比單純的刮擦之傷還要疼了數倍。
他咬著牙,手心額上全是冷汗,卻硬是挺著不哼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