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向雲疼得手都在發抖,卻仍然不肯放下那柄長/槍,遮面下的額上滿是細密的汗珠,下唇幾乎要被他用力咬破了。
“裴向雲!”
張戎在身後喊他,可他卻充耳不聞,眸色發狠似的驟然黯了下去,手上徑直刺向那人露在鐵盔外的脖頸處。
方才他腦海中模模糊糊地找回了前世的些許記憶,想起來眼前這陰陽怪氣的烏斯人究竟是誰。
那會兒烏斯有兩個主將,一個是負責從隴西攻入中原的自己,另一個便是去寧北開拓其他戰場的將軍。
他先前從未見過這個將軍,卻聽說其人對自己頗有微詞,甚至打仗時都要和他比著誰屠城屠的多,但卻不如裴向雲凶名在外。
這人一直對他心懷嫉恨,明裡暗裡貶低過他無數次。可當時裴向雲一顆心全系在老師身上,全然不管他都說了什麽胡話。
前世自己並不覺得屠城是什麽罪不可赦的事,可如今回頭看來,倒是讓他反胃得很。
那一條條活生生的人命,是成千上萬個如張素或梅晏然般的好人,自己是如何下得去手的?
裴向雲想起這些,目光愈發帶著恨意,手中長/槍避過那擋路的劍身,極具技巧地向那烏斯將領身上刺去。
不能讓這個人活著。
若是這個人活著,渝州怕是要再現上輩子屍山血海的慘狀。
裴向雲喉間一甜,驀地噴出一口血,身上的輕鎧爛得不像樣子,卻仍死死地與那烏斯將領糾纏周旋,帶著股同歸於盡的決心,看得那人心頭隱隱有些發寒。
惜命的就怕不要命的。
裴向雲眼下一臉亡命之徒的模樣,怕是真的能做出與他一起死的決定。
那烏斯將領不知裴向雲為何對一座漢人的城池如此上心,縱然心中好奇得很,卻仍未停下向前的腳步。
那道宛若天火降世般的防線慢慢在空中變得透明,不知還能撐多久,興許下一刻便要消失。
這火牆但凡消失,等在後面的烏斯援軍便會一鼓作氣地衝上前來,將這些負隅頑抗的燕軍屠殺殆盡,而後破開城門,以人命洗出一條血路。
不能讓上輩子的悲劇重演。
不要讓上輩子的悲劇重演。
他今天怕是要殉了這城,可若是他沒守住這城,老師怎麽辦?
好不容易才……
積壓許久的疼痛與不甘驟然爆發,裴向雲自胸腔中發出一聲宛如悲鳴的怒喝,頂著滿臉的血再次向烏斯人撲去。
他並非隻拖住了一個將領,甚至能來一式借刀殺人,讓那將領用手中不分緩急的重劍親自把手下士兵掃下馬去。
可終究也要到極限了。
裴向雲現在身上沒一塊完好的地方,可謂千瘡百孔,破布似的在那同樣傷痕累累的戰馬上搖搖欲墜,能撐到現在全靠心中的一口氣。
還沒和老師見最後一面。
他答應了老師的。
答應老師會守住城,會等他回來,會在今年的人間四月一同去襄州看桃花。
不能倒在這裡。
裴向雲眼前的物事已然開始模糊,隔著血水向前望去,整個天地間都變成了血紅一片。
忽然城上戰鼓聲陣陣,號角聲淒厲地刺穿著混著血腥味的陰霾,嘹亮地響徹了整個戰場。
烏斯人原本以為燕軍已然是強弩之末,甚至已經有人攀著雲梯往城牆上而去,想做那個最先攻下渝州城的立功之人。
“援軍!撐住!援軍來了!”
裴向雲驀地抬眸向遠望去,果然看見撩起了煙塵滾滾,遮天蔽日地快速向渝州城而來!
他心中驟然狂喜,甚至險些握不住手中的長/槍。
那烏斯將領心頭一驚,沒想到燕人的援兵來得竟如此之快,收了重劍便想先行撤退,卻再次被一柄長/槍攔住了去路。
裴向雲一腔熱血再次沸騰起來,不管不顧地一人衝進烏斯士兵之中,手中長/槍揮過殘影,以一人之力生生攔住了十數人向前的腳步。
必須堅持住。
只要再堅持一會兒……
裴向雲心中剛冒出這個念頭,胸口卻驀地一痛。
他有些迷茫地低頭,卻看見那一直用重劍的人手臂上忽地多了一柄灰黑色的利刃,徑直將他毫無防護的左胸刺穿。
裴向雲僅來得及看見那人面上猙獰的笑,繼而便感覺到生命似乎隨著那噴濺而出的血液慢慢流逝。
那烏斯人似乎以為穩操勝券,面上的笑陰惻惻的,正欲將那利刃拔出,卻發現自己的手臂被人牢牢地抱住了。
似乎那隻入靈蠱帶給裴向雲唯一的好處便是讓他的生命力足夠頑強,頑強到能帶著這一身致命的傷硬生生拖到了援軍趕到的這一刻。
“你——”
那人被裴向雲眼中的執拗刺了下,也就是這一愣神的功夫,整個人被他不要命地扯下了馬,翻滾進那道尚燃燒著熾焰之中。
火舌燎烤著周身,讓那烏斯將領哭嚎般地大叫起來,手腳胡亂地掙扎著,像是想要從裴向雲扣著他脖頸的桎梏中掙脫出來。
一邊烏斯人的馬蹄從裴向雲背上踐踏而過,讓他覺得整個人要被生生撕裂了一樣。可他卻仍死死抱著那人的手臂,不讓他逃走。
“瘋子!你這不要命的瘋子!”
裴向雲任他聲音淒厲地罵著,身上的疼痛慢慢開始麻木,繼而抽離了軀體般離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