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城破,按照上輩子的經驗來看,烏斯人絕對不會對漢人手下留情,定是要屠城的。
這竟有可能是自己和裴向雲見的最後一面。
即便如此,江懿心中也並沒有過多憐憫。
他的憐憫和心疼已經全分給這一城無辜的百姓了,實在沒多余的精力去照顧裴向雲的心情。
或許是他的目光實在像是在看一個死人,讓裴向雲向自己伸來的手往後瑟縮了下:“師父,為什麽這樣看著我?”
江懿深吸一口氣,猶豫半晌,終究還是決定說實話:“或許沒有機會了。”
裴向雲不解地看著他:“為什麽?”
“城防軍不成器,再加上這一城老弱病殘,實在難以抵禦烏斯人的鐵騎,也很難撐到援兵來的時候……”
江懿的聲音罕見地急促,像是生怕自己馬上就後悔講出實情一樣,“我去隴州借調兵力,也只不過是想將烏斯人攔在隴州城外,不讓事態進一步惡化下去了……我根本沒覺得你能活下來,張戎已經知道自己或許要沒命,今晚才醉成那樣。”
“我說這些,你能懂嗎?”
裴向雲面上怔忪片刻:“這樣嗎?”
江懿咬了咬牙,避開他的目光:“你不是漢人,我覺得自己沒資格瞞著你真相,讓你在不明真相的情況下因為幫漢人守城丟了性命。你若是聽懂了,現在還有走的機會,等明天烏斯人打過來便來不及了。”
他一口氣將想說的話說完,心臟打鼓一樣在胸腔中振動著,垂眸拂袖要走。
這樣和裴向雲說了實話,估計是個傻子也不會想平白無故地為他人丟了性命。
裴向雲不是漢人,甚至在隴西時只是個炊事兵而已,肩上不像張戎和自己一樣擔著「家國天下」的擔子,分明是能說走就走的。
可若是他走了,便只剩張戎一個人守城了。
江懿心中越想越煩躁,有些後悔自己方才腦袋一熱便將實話告訴了裴向雲,於是更不想聽他的回答,連腳下的步子都加快了幾分。
可他剛走了幾步,便聽狼崽子在他身後道:“那師父呢?”
“什麽?”江懿回頭,“你在問我什麽?”
“我的意思是,師父想讓我走嗎?”
裴向雲一雙黑眸仍很亮,像是方才那些話他根本沒聽進去一樣。
江懿蹙眉:“跟我有什麽關系?我給你機會走,你願意走便走了,我……”
“可是師父明明不想我走。”
裴向雲打斷了他的話:“我無所謂的,只要是師父想讓我做什麽,我都不會有任何怨言。”
“你不是不懂嗎?”
江懿也不知道自己在生什麽氣,隻覺得血管中埋了岩漿似的,灼得他越來越煩躁:“你不是信誓旦旦說為什麽不懂我非要殉國嗎?不是說他們都是旁人,根本不值得為他們喪命嗎?你現在又是為什麽?”
裴向雲方才陪張戎喝得有點多,眼下似乎酒的後勁也湧了上來。他面色酡紅,將下巴搭在椅背上,目光濕潤,顯得十分人畜無害。
“我上輩子確實不懂,這輩子或許要懂了,但仍然很迷茫。”
他的聲音很輕,夢囈似的:“但若是他們出了事,你會傷心。我只知道我不想讓你傷心,你不要傷心好不好?”
可是會死啊。
江懿真的不明白裴向雲在想什麽:“和我有什麽關系?”
“有關系的,師父……”裴向雲小聲說,“我心悅你,小王妃說心悅一個人就要讓他開心,我也想讓你開心。”
他或許是醉了酒,又或許是本身就沒讀過什麽書,隻將梅晏然曾和自己講過的那些詩句變作簡簡單單的一句話——
“心悅一個人就要讓他開心,我也想讓你開心。”
似乎說出這句話讓他如釋重負,臉上的表情也活絡了起來:“所以師父,我雖然不懂那些,但有在慢慢努力在意你在意的事情。我如果守住城了,可以陪我去看桃花嗎?”
他似乎根本不在乎自己或許會戰死,或許連完整的屍體都不能留下,卻仍固執著要去看襄州的桃花。
似乎只要去看了桃花,一切生離死別便不會再發生,人生中只會剩下春風十裡,與漫山灼灼。
江懿怔怔地看著他,眼前人溫馴的笑與上輩子那張臉上近乎殘忍的天真重疊了起來,卻好似換了個人一樣。
“我允許你後悔……”他說,“明早你還能走。”
“我真不走。”
裴向雲似乎有些無奈地彎了彎眼睛,搖晃著撐著桌子站了起來,慢慢走到了他面前。
興許是剛剛忽然回憶起上輩子裴向雲的樣子,江懿下意識地向後退了一步,卻被那狼崽子先一步摟住了腰。
醉了酒的人灼熱的氣息噴灑在他耳畔,連聲音似乎都是燙的:“你為什麽不相信我呢?我真不走,別勸了。”
“沒人會心甘情願去死,尤其是為了他一直認定的那些「沒有關系的旁人……」”江懿的聲音在先前短暫的失態後又恢復了原先的冷淡,“我了解你,你更不會。”
“我不是為了他們,我是為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