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周判官看來,何疏手裡捧著神鏡,身體卻呆立不動,唯有臉色變幻莫測,好像被神鏡迷惑神志不清,身體卻被點了穴一樣動彈不得,這正是出手的好機會。
剛剛被神鏡主動飛來震撼的忌憚不知不覺褪去,周判官收起青璽,飛快從袖中抽出勾魂索,卷向何疏腰間,他的另一隻手則握著業鏡,照在勾魂索上。
在業鏡光芒的照耀下,勾魂索竟瑩瑩發光,暗色幽綠,如那些陰兵眼睛一樣,陰森瘮人。
周判官勢在必得,自忖絕對沒有留手,但勾魂索到了何疏跟前,卻像突然被什麽東西擋住,硬是無法前進半寸!
此時何疏居然睜開眼,看著周判官。
“你照過神鏡嗎?”
周判官一愣,暗叫不好,正要扭開臉,目光卻已經不由自主黏在對方手裡的神鏡上。
那神鏡的光芒實在太過漂亮了,如虹彩之中又加了許多人間未曾有的顏色,與業鏡的光輝刺目令人不敢掠其鋒芒截然不同,周判官根本挪不開眼,哪怕心裡有所警惕,內心在那一瞬間已經向神鏡敞開了!
周判官也照過神鏡,但那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他的前生也遙不可及,早被他在陰間當差的漫漫歲月所蓋過。
當悲喜遠離,他看神鏡照出的過往,就像冷眼旁觀別人一生,毫無波瀾起伏。
寒門出身的書生上京趕考,在廟裡發誓要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但接連三次,名落孫山,他回到家鄉,嘗盡世間冷暖,考上功名的心思越發熱切,卻不再是為了當初廟裡發下的宏願,而是為了自己的前程。
第四次,他終於考上了,名次不高,但如果有門路,勉強也能留京,但他最後還是被發配到偏遠地方任官,因為留京名額被一位同年佔了,對方成績還排在他後面一位,只因有個當京官的爹,自然也就比他這種毫無背景的人好運作。
他在地方任官期間,政績卓著,愛民如子,功勞最後卻被上司搶了,就連修河開渠這樣的功勞,也都落在上司頭上,上司平步青雲,而他依舊原地踏步。
他不甘心就此沉淪,發誓一定要成為人上人,從此不再放過任何一個機會,有時候甚至需要遊走黑白之間,但他已經不是非黑即白的少年,對事情有著更為靈活的判斷標準,終於九年過去,他再度回到京城,元配病死,他續娶宰執的女兒,時來運轉,一步步走到他想要的位置。
後來呢?
後來他身居高位,做了不少稱得上政績的好事,也做了不少見不得光的交易,但那時他已經不認為這些事情見不得光,只是時代世道催逼著人必須去作出抉擇。
他的良善仍在嗎?當然,他畢生不納妾,舉案齊眉,家庭和睦,他連看見路邊的乞丐,也會拿出力所能及的銀錢,讓他們能飽餐一頓。
這與他在朝堂上構陷政敵,爾虞我詐,默許屬下朝賑災銀子伸手,又有什麽關系?
一生白駒過隙,當他站在陰間神鏡面前,回首過往,並沒有對自己諸多選擇感到後悔,因為這個天下,我不負人,人必負我,若想往上走,就必須殺伐果斷,在每一個轉折面前作出最有利於自己的選擇。
周判官冷冷看著神鏡映照出來的,自己久遠的前塵往事,嘴角勾起冷冷的笑。
怎麽,還想用神鏡照心這種伎倆,來動搖他的心念?
“你太天真了,何疏,你怎麽會覺得我會被自己的心跡動搖?你這些手段,也只能對付新鬼罷了,可惜了神鏡落在你手裡,真是暴殄天物。”
他一邊說,手腕微微一震,擋在面前的光悉數被震碎,勾魂索帶著烈烈殺氣,甩向何疏!
但何疏動也沒動。
“你看看你身後。”他對周判官道。
周判官自然不會上當,但他忽然感覺背後寒氣紛湧,還是忍不住回了頭。
這一回頭,就看見黑霧絲絲縷縷鬼爪一般攀上他的後頸肩膀,侵入他的衣裳肌膚。
是惡念,是他在神鏡前觸景生情的惡念!
就算周判官對過往所作所為絕不後悔,也不影響這些曾經的惡念再度滋生,並迅速茁壯成長,反過來企圖影響他。
雕蟲小技!
周判官反手一揮,勾魂索換了個方向,將這些惡念全部擊碎。
但與此同時,神鏡的光芒再度大亮,這一次,比剛才還要耀眼!
周判官大驚。
他這次是真正感覺到大難臨頭了!
因為他根本沒法在幾息之間消滅源源不斷的惡念,而何疏似乎也經過不斷試錯,真正掌握了如何使用神鏡,此刻正面方向的壓力如排山倒海,他已經感受到那股想要摧毀自己的巨大力量。
何疏,或者說神鏡,對周判官徹底失去耐心了!
不,還有機會,他一定還有生的機會,何疏根本駕馭不了神鏡!
小田搖搖晃晃站起來,鬼使神差地,走向前方的何疏。
蔣思因伸手去拉她,卻被她用力甩開,摔出大老遠。
此刻的小田,似乎被某種力量掌控,不僅力氣異於常人,連神智也與以往不同,雙目呆滯,肢體僵硬。
何疏的後背毫無防備,他正聚精會神對付周判官,將身後毫無保留交出來。
廣寒正與陰兵廝殺,無暇顧及這邊。
而小田,她只要伸手推何疏一把,就能打斷他與周判官的鬥法,令對方陷入萬劫不複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