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事。”梁霏坦誠地說,“我也有私心的。她才七歲是嘛,比我小了快二十歲。從理想狀態的平均壽命來說,當我壽命已盡時,這個小女孩還能比我多活二十年,二十年在三十二日裡加起來只有一年時間,但也足夠拜托她把小涵從三歲照顧到四歲。四歲的孩子還很小,但總比三歲時更容易在空無一人的時空裡活下來。這是一場公平交易不是嗎?要是未來生物醫療技術有所突破,她能增加壽命,那還是我賺了呢。”
梁霏近乎玩笑的口吻讓易阿嵐心裡發堵,他知道這不是隨口說說,而是梁霏最真誠的希冀。而梁霏這麽自然且坦率地表露心思,也的確打消了易阿嵐的顧慮——倒不是怕梁霏有什麽壞心眼,而是生怕在有一個出生才幾天的嬰兒需要日夜照料的情況下,還送過去一個七歲女孩,給梁霏憑添煩惱。
易阿嵐說了謝謝,掛斷電話。
程思思在正常世界見過易阿嵐,因此在這兒對他很親近,眨巴眼可憐兮兮地問易阿嵐:“哥哥你要把我送到哪裡去啊?”
“一個很安全的地方,有兩個大姐姐,還有一個這麽大的小寶寶。”易阿嵐比劃給她看。
“哇。”程思思也伸出手學著易阿嵐的樣子,像是把寶寶抱在了懷裡。
易阿嵐心中一動。程思思也算是年齡極小的,她和梁小涵熟悉後,在幾十年後的遙遠未來,三十二日只剩下程思思和梁小涵時,他們都會是彼此最後的依靠。
不同的是,那時候,梁小涵還是個四歲的孩子,而程思思在三十二日隻長到十一歲,但她的靈魂已經八十歲了。也許真的到了那一天,程思思更需要梁小涵來給暮年老人一個關於陪伴和生命的安慰。
一車四人,穿過寂靜荒涼的南星市,來到直升機停放點。
年幼單純的程思思又開心地拍起手來:“好漂亮的飛機!像在噴水花的鯨魚!我哥哥會開這個飛機嗎?”
孟起把程思思抱上機艙:“你哥哥開的飛機更酷一點。”
程思思歪頭問:“那我們飛到天上去,能遇到我哥哥嗎?”
孟起也沉默了片刻,摸摸她的頭說:“不一定。但你哥哥肯定知道你在天上飛。”
這個時候,易阿嵐感覺自己和周燕安都是十分軟弱的人,不敢直面程思思的問題。
返回的路途是先把孟起送回他的物理實驗室,再稍微折道去南林,然後就順便在南林醫院裡過夜,等這次的三十二日有驚無險地過去了。
程思思似乎很想在天上和哥哥的飛機偶遇,臉緊緊地貼在舷窗上,眼睛一眨不眨。
易阿嵐靠著座椅靠背休息,一切憂慮都已放下,快三十六小時沒睡覺的身體立即陷入疲憊,很快就睡了過去。
不知睡了多久,易阿嵐被程思思驚喜的“哇哦”聲喚醒,他睜開眼,透過舷窗看到左前方的空中飄滿了五顏六色的氫氣球。
氣球是從前面一座小鎮的某個地點源源不斷飄上空中的。成千上萬隻的氣球,在無風的晴朗午後,表面閃爍著陽光,迸發出鮮豔的色彩,簇擁、碰撞、分散、冉冉升空,飛往更廣闊的雲端。
沒人知道這麽多的氣球是怎麽來的。
在易阿嵐想象中,那座小鎮也許有幾座小型工廠,少量的工人在流水線上面做著沒有技術含量、循環往複的工作,例如生產氣球。那些工人或許不知道,在工業機器人相當發達的今天,他們的工作得以保留,只是因為在小本生意、利潤微薄的工廠老板眼中,引進一台高科技的機器人遠比給他們支付薪水要昂貴得多。他們還沒有被機器人取代,不是人類有多高貴,只是更加廉價。
其中一個工人被帶進了三十二日,他迷茫、無措,不用工作。他終於能審視自己生產出來的氣球,而不是雙眼麻木地裝進包裝袋、封進紙箱。
他用電動充氣機給癱軟的氣球以飽滿的生命,把它們暫時關在一起。或許是關在工廠的院子裡,在屋頂牽覆住漁網、塑料膜,不準氣球逃跑;也或許是關在空蕩蕩的工廠裡,等到他吹夠了足夠多的氣球,再打開窗戶、鐵門,用鼓風機吹著氣球往外跑。氣球咕嚕咕嚕地跳出幽沉的廠房,迫不及待上青雲。
那個工人,在給別人製造大半輩子氣球以後,終於給自己放了一場氣球盛宴。
這只是易阿嵐一廂情願的想象。
在程思思眼裡,也許那些飛舞的氣球乃至於這個世界都是童話。氣球是像蒲公英一樣從地裡長出來的,成熟了,吸飽了太陽賜予的七種色彩,風一吹,便全都飛上了天。
為什麽以前沒有氣球長出來,那是因為忙碌的人們總在不停地晝夜奔徙,踐踏了通話生長的土地。
周燕安讓直升機微微轉向,繞過那片五彩繽紛的氣球雲團,怕螺旋槳攪動的氣流戳破了它們。
無論如何,那都是三十二日依舊有美好事物存在的證明。
把孟起送回他所在城市後,又在途中落地給直升機加了一次油,飛抵南林市時,已經暮色沉沉了。
周燕安把直升機停在醫院附近的一處寬敞的十字街頭,抱著睡著的程思思,和易阿嵐一起步行走完接下的短短路程。
兩邊高層建築的玻璃和牆磚反射著昏黃的光,殘余的地面溫熱將其氤氳出夢幻的感覺。他們的影子在街上被拖得很長,貼地風卷起垃圾,又吭哧吭哧丟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