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府把他接回來,對他進行了心理治療。當時的心理醫生都說周燕安的心理很強大,他盡管為父母的逝去痛哭不已,但他的心理狀態大體算是健康的。於是經過評估後,由他父親的親戚收養了他。
“再然後,就是他十八歲考上軍校了。他在學校以出色的表現吸引了領導的注意,經過重重考核,他被吸納進陸軍特種作戰部隊,開始執行一些很艱難的任務,他完成得很好,是一個十分出色的特種軍人,不僅在於他出眾的能力,還在於他身上獨有的特質,他總是能夠安撫受害者的心情,讓人在恐慌之中感到安心。他給人的感覺很溫暖、積極,不像是有過童年創傷的人。我相信這一點你深有體會。直到……”
鄭鐸停頓了片刻:“周燕安左手腕上有一塊疤,你注意過嗎?”
易阿嵐點點頭。他很早就注意到了,但他從來沒問過周燕安,周燕安顯然也不想提及那塊疤痕。
鄭鐸問他:“你知道那是什麽造成的?”
“搏鬥的刀傷嗎?還是小時候的那場爆炸余波?”
“都不是。”鄭鐸說,“是塊骨頭割傷的,從一場爆炸裡飛濺出來的骨頭碎片。”
“那是五年前的一次任務。”鄭鐸的雙眼有著迷茫而痛苦的漩渦,像是連靈魂都要被拖進記憶中難堪的洞穴裡。
“當時國家因為經濟發展,與很多國家展開了合作,有一些是不太/安穩的,內部矛盾多,外部又虎狼環飼。其中一個,因為其地理條件特殊,出於地緣政治和經濟的雙重需求,我們排除萬難與他們的合法政府開啟了良好合作。我們為他們提供資金、技術、人才,幫助修建道路、電路、工廠,讓他們的資源能夠快速高效變現,同時我們的資源進口也能更多樣化、更安全。他們的政府拿著變現的資金終於能夠武裝軍隊、鎮壓內部反動勢力,社會逐漸穩定,就業崗位增多,民眾生活水平也提高了。但這些,肯定不是某些國家樂意看到的,他們希望這裡混亂、落後、貧窮,好從中牟取利益和達到一些政治訴求。
“為了達到這個目的,某些國家政府暗地裡資助式微的反動勢力,發動了一場臭名昭著的恐怖行動。”
易阿嵐渾身一震,他有印象。五年前,新聞鋪天蓋地都是那件事的報道,批評其殘忍、血腥、毫無人性。但他沒想到,那件事竟然與周燕安有關。
“那些反動勢力發動自殺式襲擊,綁架了我國在當地的眾多工程師、工人及其家人。我和周燕安所在的特種作戰部隊因為距離該國較近,臨危受命前去救援。救援行動不能說簡單,也犧牲了幾個好同志,才將大人們從恐怖、分子的秘密建築裡解救出來。是的,只有大人,成年人。他們的孩子全都不見了。”
易阿嵐因為知道事情的最後走向,已經不忍再聽下去了。
“正當我們為搜尋孩子焦頭爛額、打算先把成年人撤走的時候,一輛由一個恐怖、分子駕駛的卡車出現在我們前面。卡車上裝了一車孩子。那些不諳世事、受了驚嚇的孩子被放了下來,歡呼著奔向我們,奔向他們最愛的父母。他們的父母在我們身後驚叫雀躍,想跑過去抱住孩子,但是被我們死死攔住。
“那些孩子身上,都綁著炸彈,計時器已經在倒數,只有三十秒,而他們距離我們不到兩百米。我們拚命呼喊,讓孩子停下,但他們怎麽能聽得懂?他們只知道,穿著我們這樣衣服的人,就是電視裡說的英雄,他們可以不再害怕了,可以跑進父母懷裡了。我們讓成年人退後,可前方跑來的是他們的孩子啊,怎麽可能丟下不管。
“那一刻,我們面臨著一個巨大的難題,並且需要在三十秒之內做出決定。可我們不敢。在只剩下五秒的時候,周燕安開槍了,用機槍掃射了那些純真無邪的孩子——像他當年那樣差不多大的孩子們。他們撲倒在離父母很近的地方,小鹿一般的眼睛裡滿是不解和痛苦。隨後,爆炸摧毀了那一切。當時,我們的距離是那麽近,近到一片飛出來的骨頭碎都能割傷周燕安握槍的一隻手。再近一點,哪怕一秒鍾,我們,以及我們身後那些哭嚎崩潰的成年人都會像孩子們一樣被爆炸粉身碎骨。
“這就是恐怖/分子的可怕之處,他們沒有人性,卻以折磨人性的柔弱為樂。他們甚至向全世界直播了這個場景,得意洋洋宣告他們的勝利,並借此激勵潛伏在世界各地的恐怖/分子。
“沒有人譴責周燕安,因為我們都知道,那不是他的錯。民眾譴責恐怖/分子,譴責那個國家沒有做好反恐工作,譴責那個國家政府內部出現叛徒才導致恐怖/分子行動成功。工程師和工人悲痛欲絕,發誓再也不會踏入那裡的國土一步,其他人也紛紛拒絕再去那裡援助。兩個國家的關系因為此事不得不陷入僵局,那個國家又重回混亂之中。而那些在背後主導的國家呢,並沒有實質性證據。雖然我們都知道,那個國家混亂了,對誰的好處最大。政治才是最大的恐怖主義。
“周燕安從那時候開始,出現了嚴重心理疾病的症狀,失眠、精神恍惚、幻聽等等,他甚至無法與一個孩子面對面交談。他見過很多罪惡,從不哀怨,以驅除黑暗為使命,但終究還是被這虛假惡心的現實打敗了。我那時候才知道,他不是沒有因為童年創傷而產生陰影,只是那陰影正向塑造了他,讓他勇敢、善良、博愛,想去拯救這世界不停在發生的災難。可是那三十秒,內心驚濤駭浪、不得不做出選擇的三十秒讓他的理想不堪一擊。他發現自己原來面對這世界的罪惡根本無能為力。他曾經有多強大、靈魂有多純粹,理想破滅後就有多脆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