輪回太苦了,於是他做了一棵代表不祥的槐樹,被砍伐也好,被燒毀也好,不知何時結束,再次進入輪回就好了。
但是偏偏在他當樹當了一千年,剛生出靈智的時候,有一個眉眼帶著煞氣的少年搬到了樹邊,在所有人說這棵樹晦氣的時候,他提了水澆灌著老樹,又一磚一瓦的蓋起了院子,將老槐樹也圈在了院子裡。
他囂張的對外面審視的成年人道:“房子,是我的!”
又抱住那棵粗壯的槐樹:“樹,也是我的!”
而後指指天空,指指地下:“都是我的,你們哪裡來的,還是滾回哪裡去吧!”
自第九世結束,變成一棵槐樹已經很多年,已經生出懵懂靈智的槐樹隨風晃動枝丫,漂泊的神魂終於感到了安寧。
原來,它是他的。
那個生機勃勃的少年,給了它存在的另一種意義。
他在樹蔭下睡覺,在樹下罵人,在一棵槐樹的注視下,成長為英俊銳利的青年。
但最後,他的血液滲到了樹下,他渾渾噩噩的死了,作為孱弱的靈魂,甚至等不及有來生,就會被撕碎。
槐樹將樹身千年凝聚的力量送入那個魂魄。
槐樹養鬼,的確是這樣沒錯,因為槐樹聚集的陰氣對鬼魂來說是大補,連商之邵的祖母都因為槐樹的陰氣而成為了一個能久留於世的鬼魂。
可是送出陰氣的時候,槐樹死了,它該開始新的輪回了。
情,是許遜逃不開的死劫。
因情而始,因情而終,哪怕是做了一棵樹,懵懂的生出靈智後,依舊會動心,會愛上一個人。
他不知道,唯有它知道。
它曾伴著他長大,從槐樹中的靈智也因而成長為少年,青年,又和他一起動心,愛著的,卻都是不該愛的人。
他死了,它便也死去。
可終究許遜不是一般的魂魄,他是得了半神指點的魂靈,師叔祖曾說過,他的魂魄,與一般人有異,數千年修行,才得始終。
兩個千年就那麽過去了。
第一個千年的開始,許遜遇到了路星河,他失去了作為人的意義,甚至決定不再做人。
第二個千年的結束,它遇到了商之邵,又找回了自己生存的意義,為了商之邵,他重回人間。
許遜這麽多年隻愛過兩個男人,一個是他的死劫,一個是他的生門。
將曾經可望而不可及的少年擁入懷中,揉入骨髓,許遜吻著周有余,聲音哽咽:“我愛你。那麽多年,你卻從不知道,我那樣的愛著你。”
也不信他能救他。
周有余渾身的力氣都被抽離,他抱著許遜,眼圈慢慢發紅,而後嚎啕大哭起來。
“你那時候為什麽不變成人來陪我,哪怕是對我說幾句話也好,告訴我你愛我,哪怕是一棵樹,我也會掙扎著逃離那裡。許遜,我真的好痛,被他們打的時候好痛,被罵的時候好痛,我會害怕,會需要他們關愛,可是為什麽,他們都怪我?你為什麽不來陪我,不來哄我?”
父親死去,母親過於柔弱,家產被大伯家奪走,而後繼父帶著母親疼愛的繼子入門。
屬於自己的一切都被奪走,他張牙舞爪的想守護自己的領地,卻被所有人厭惡,連母親都罵他是個小混混。
那段看似肆意妄為,但實則藏滿了膽怯和恐慌的少年時光,就那麽猝不及防的被抖落灰塵,再次出現在了兩人面前。
出門被報以警惕的視線,被成人鄙夷又厭憎的目光注視著,小小的孩童會在被窩裡哭紅了眼睛,但是第二天爬起來,他依舊是不可一世的商之邵。
雨夜被商母指責,冒著雨找回了林江城,渾身發冷,幾乎要被秋夜的冷雨打暈厥,也只能靠在槐樹上,用渴望的眼神看著屋內商母圍著林江城打轉。
好不容易等到母親出門,卻隻得到“瘟神”兩個字的指責。
“為什麽沒有人擔心我呢?我真的這麽讓人討厭嗎?”蜷縮在樹下的少年看似高大,但也只是孩子,他呢喃道,淚水混合雨水澆灌著身邊的古樹。
“我喜歡你啊,我擔心你啊。”槐樹樹葉嘩啦作響,將無數年才凝聚出的一絲生機送入少年體內。
於是被罰站淋了一夜的雨,第二天林江城病歪歪地躺著,商之邵卻依舊生龍活虎,是那個人人畏懼的商哥。
記憶中,商之邵搬到挨著槐樹的屋子裡後,就幾乎沒有過病痛,看著病歪歪的林江城,他不解又納悶,又茁壯如野草般的成長著。
他以為自己不需要關心,不需要安慰。
但是,從幼時到成年,每次受了委屈,他都站在那棵槐樹下,盯著槐樹生悶氣。
“你要是個人多好,就能陪我說說話了。”商之邵盤膝坐在樹下,難得露出不為人知的脆弱。
“我一直陪著你。”和商之邵一起成長為少年的槐樹丟下一片落葉,抖落一片紛紛揚揚的槐花。
它想一直陪著它的少年。
白色的花雨中,商之邵呸呸地吐著槐花:“我真是瘋了,想一棵樹聽懂人話,還不如養一條狗來的實在,還能吃狗肉。”
他回頭去看那棵茂盛的槐樹,陽光透過樹影斑駁了時光。
那棵不能陪他談心,連條狗都不如的樹,化成了一個男人,低頭輕輕吻去他的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