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現來人是陳詞,它強撐起來的眼皮重新耷拉著,溫順地趴伏在地。
似乎已經知道兩人不會傷害它了。
陳詞盡可能在床邊和衛生間的地板鋪了尿墊,雖然他覺得K41應該還不會用,不過多鋪一些,總有尿對地方的幾率。
傅天河再一次給K41檢查了傷口,被他仔細清理的縫線處不再流出膿水,耳朵裡也露出原本的顏色,看起來好多了。
不愧是恢復能力極強的犬種,也許等到明後天,他們就能給K41洗第一個澡了。
又蹲在旁邊撫摸著小狗的頭頂和脊背,見時間也不早了,傅天河再次囑咐陳詞如果出現什麽情況隨時去找他,就回去了隔壁自己的房間。
陳詞坐在床邊,查詢關於比格犬的資料,簡單來說,這是種很活潑吵鬧的狗,畢竟最初它是作為嗅覺獵犬出現的,日常需要的活動量很大,不適合家養。
特別是目前絕大多數居民都住在樓房內,沒有足夠的空間供它進行奔跑玩耍,狗的活動量得不到滿足,就會瘋狂拆家,無論對人對狗,都是種折磨。
但從研究所裡退役的實驗犬不一樣,它們大多被磨去了天性,溫順得讓人落淚。
陳詞用狗繩牽引它,在房間裡慢慢走了幾個來回,K41步伐猶豫且踉蹌,要不是知道地板乾淨整潔,陳詞都懷疑它其實是走在鐵蒺藜上。
之後陳詞把髒衣服洗晾,又洗了個澡,吹乾頭髮,打算就此睡覺。
他給K41在碗裡倒了些狗糧,小狗之前應該被嚴格控制著飲食,瘦得都能摸到骨頭,陳詞怕它吃多了腸胃受不了,就隻倒了一百克。
做完這些,他終於躺到床上。
屋裡多了一隻其它生物,陳詞不確定自己能不能睡得好,他戴上眼罩和耳塞,規整地平躺在床上。
K41很安靜,而他已經適應了房間裡的狗臭味兒。
夢境是何時到來的?陳詞不知道。
他低下頭,看見自己短短的腿和一雙小小的手。
他跟在一席白大褂的研究員身後,她是自己這個項目的主要負責人,在陳詞十八年的人生中,有很多時刻,身邊都伴著她的身影。
年幼時陳詞在心裡暗自把她當作母親,雖然她並不是。
這一次,不是走在研究基地乾淨整潔的白色長廊上。
周圍和頭頂的弧形結構更像是管道之中,腳下被鋪得平整。
“我們要去哪裡?”陳詞問,那時的他還是童聲。
負責人回頭看他,夢中陳詞看不清她的臉,但知道那表情一定是哀傷的:“我們要去見一些其他同胞。”
他們一路走著,周圍的管道逐漸變得透明,透過厚實的管壁,能夠看到周圍和腳下。
是的,腳下,管道橫在空中,居高臨下地俯瞰著一切。
晶瑩的紫色,侵佔這整片視野,成為陳詞這輩子最無法忘記的景象。
那是如此慘痛和震撼,以至於十多年後,還無比清晰地出現在他夢境中,恍如昨日。
蔓延的紫色中,正躺著或跪著數不清的人。
他們痛苦地抽搐著,呻吟著,皮膚上流出半透明的粘液,紫色晶體從地面延伸到牆壁,甚至試圖侵佔更高的地方,似一叢叢旺盛綻放的花。
血肉潰爛到一定程度,幾乎只剩下一層薄薄的皮覆蓋著,紫色的物質在其下生發成長,尖銳的晶體刺破表皮,茁壯地生長出來。
它們以人體作為養料,開出最致命的美麗。
不光是潰爛的表皮,其余有著軟組織的地方,也逃不過同樣的命運。
陳詞看到男人跪在地上,絕望地張大嘴巴,他的鼻腔已經被晶體堵滿,只能用嘴呼吸,然而舌頭之上,一簇簇鐵蒺藜般的紫晶正在生長。
他的兩隻眼眶已經被紫水晶擠滿,臉孔甚至都因此變形,鮮血和粘液順著臉龐向下流淌,胸前一片猩紅的濕濡,那會是怎樣生不如死的劇痛?
在他旁側,女人的下半身早就被晶體淹沒,她就像一尊被凍在其中的雕塑,絕望的表情猙獰定格。
紫色,紫色生長出來,肆無忌憚地生長出來。
痛苦的嚎叫和哭泣盤旋,透過厚實的管壁,被雙耳清晰的捕捉。
一片含糊不清的混亂中,陳詞聽到有人在喊媽媽。
人間煉獄。
夢中陳詞用力閉上眼睛,那景象卻直接刺進在腦海,無論他再怎麽捂住雙眼或把頭扭過去,都無法逃離。
無法逃離。
誰也沒有說話。
不知過了多久,陳詞聽到了負責人的聲音,一如既往的溫柔,卻含著永遠也無法化解的哀傷。
“殿下,這就是Ashes。”
——這,就是Ashes。
咣當!
巨響在寂靜夜裡如此清晰,一下子將陳詞從噩夢中驚醒。
他立刻起身,伸手按開床頭的燈。
就看到K41正倒在地上,渾身不斷抽搐著,鐵籠被撞到一邊,方才的巨響,就是它發出的。
陳詞立刻掀開被子下床,蹲在K41身邊。
比格的腿部狂抖,瘦弱的前肢不斷刨動,嘴巴無法自控地張著,口水洶湧流下。
陳詞根本不知道怎麽了,面對這種突發情況,他不敢去碰K41,生怕會讓它更加嚴重。
陳詞只能眼睜睜看著,那種強烈的,熟悉的無力感,從恐怖夢境蔓延到了現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