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煉這孤獨道途,他從未感受過寂寥。
可是今日。
他第一次意識到,師尊將離他而去,將成為一個人的道侶。他難得有鮮活情緒的師尊會因那個人哭、笑,會為那人動情。
那人會幫著師尊解渴冷之症,會與師尊共度悠長歲月。
從前他與師尊一起做過的事,那人也會做,並且會與師尊更加親密。
因為那人於師尊而言,不是徒弟,是道侶。
靴子與雪地碰觸發出的咯吱聲突然停了。不知何時起的紛紛雪花落下。
趙聿抬手去接,微涼的白色停在他的掌心。那一點涼被他掌心的熱烘成水,微小的,晶瑩的。
他垂眸去看,眼裡見著的卻不是透明的水,而是師尊帶著水漬的唇。
師尊受不住熱時,會微張著唇,舌尖往外小心試探,好似渴求什麽。那舌尖會掃過唇瓣,留下一些痕跡,在燈光的照射下,晶瑩的。
這是他親眼見過的。
那時,他隻著單衣陪伴師尊左右。用浸泡過寒池的身體緊緊靠著師尊的,給予師尊冰涼,緩解他心中的難受。
師尊曾與他那樣親密過。那時候的師尊,不僅不介意,還因受不住熱而內心渴求著他靠得更近。
這樣的親近,會發生在師尊與另一人之間。那人……
趙聿薄唇微動,幾乎從齒間碾出那兩個字:“莫問。”
是莫問。
祁寒的弟子,一位修為稍比他高一些,但年紀卻大上他許多的修士。一個論天資,遠不及師尊的普通修士。
就這樣一個人,將站在師尊身邊。
接了紛紛雪花的手指瞬間收緊,冰涼已變得溫熱。趙聿垂著眸子,靜靜地凝視著手掌,仿佛可以透過手指看到那已化成水的雪。
“哎!趙師弟你在這兒啊!”
趙聿緩緩仰頭看向聲源,見著一灰袍白面黑須的男子立於長劍之上,白雪落到他肩頭、發間。
“我回去剛好碰見師尊,他說請你過去一趟。你方便嗎?”
趙聿仰視著他,慢慢扯出一個微笑:“當然可以,莫問師兄。”
莫問也笑了,真心實意:“哎,那咱們就走著。”
他邀請趙聿共乘一柄劍,卻被對方笑著拒絕。他不願強求,便等著對方召出寶劍,與他一同禦劍而行。
兩人飛得並不快,莫問還有閑心與他聊天:“大晚上的,你怎麽不在房間,反而在外邊兒?”
趙聿笑著,語氣淡淡的:“回師兄的話,賞雪。”
他用詞恭敬,莫問聽著卻渾身不自在,笑道:“咱師兄倆,何必這麽客氣?”
趙聿:“您本是師兄。”
莫問:“……”
他感覺頭皮發麻。
側頭看了看一臉認真的趙聿,張口欲再說些什麽,卻聽趙聿問:“不知掌門師尊喚我是為什麽事?”
莫問頓了一下,道:“這我就不曉得了。”
趙聿輕輕應了一聲,不說話了,兩人陷入奇怪的沉默。只有呼呼而過的風擦著衣袍,發出簌簌響聲。
千秋峰很快就到了。
莫問到了之後便回了自己住處,隻留趙聿一人去見祁寒。
祁寒面對趙聿的臉色比上一次更黑沉,但趙聿全不在乎,行了禮後,便立在一旁,一言不發。
看他這樣拘謹,祁寒倒是冷不下臉了,神情稍微緩和,問:“這一日去哪了?到處不見你人。”
趙聿恭恭敬敬地:“回掌門的話,弟子在藏書閣閱讀古籍。”
祁寒奇怪地瞥他一眼,卻懶得追究他究竟看了什麽,直接道明叫他來的目的:“將你在扶笛做過的事,見過的人,一一道來。與噬天交戰那日具體詳情也說一遍。”
聞言,趙聿先是恭敬地回了一聲掌門,隨後才道:“弟子歷練經過扶笛,聽聞有魘魔作亂,便前去除魔。”
之後,他便入了魘魔的幻境,在幻境中見著了師尊的臉,他一瞬間便認出那個僅僅貌似神不似的白袍修士並非師尊,輕松破解幻境。
出了幻境,他要殺魘魔時,噬天出現。
“弟子被噬天重傷。再之後,您便知道了。”
趙聿收了口,腦海裡卻浮現出祁寒救下他帶他回來,而他昏迷那段時間,意識所見到的。
他見過魘魔。
魘魔告訴他,他對師尊有非分之想。魘魔說,它偽裝的那個白袍修士,就是他心目中的師尊。
他還見到一冊話本。
話本上寫,他被師尊扒骨拋棄深淵,他活過來後,殺了師尊。
後者再假不過,前者……
趙聿閉了閉眼。
魘魔幻化的那個師尊,不是他心中所想的。他想的是,清冷出塵,眼眸、心中誰也不存在的師尊。
他尊敬雲徠。
敬愛雲徠。
愛雲徠。
如果雲徠會陷入情關,會為某個人……某個與他差不多的人破道,那麽,那個人為什麽不能是他?
他是這世間最了解雲徠的人。雲徠是高高在上的師尊時,只有他一個徒弟。雲徠墮入凡塵,成為一個有血有肉,會動情尋愛的普通修士時,也合該只有他一個……
趙聿笑了一聲,抬眸看著祁寒,面上是真切的感恩:“言及此,須得再次感謝掌門出手相助。”
感謝掌門帶他回來,同樣也感謝掌門教出了那麽好的弟子,好到他師尊都為他破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