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悅怔愣片刻,立時扶著浴桶邊沿爬起來,許是呆坐太久以致腿麻了,他站起來便一個趔趄,險些磕在地磚上。
桌上三菜一湯,不是山珍海味,只是幾個色香味俱全的家常小菜,但在這糧食匱乏的時候已然是非常難得。
“他說你這些時日跟著他東奔西跑的,淨吃些乾糧充饑,便吩咐廚子做些好的給你。”侍女見他感動,立馬面不改色心不跳地信口胡謅,添油加醋。
雖然軒轅澈只是交代了一句“莫要虧待他”,但——她也就是把句子擴充了一下而已,也不算撒謊嘛。
眼淚不爭氣地湧上眼眶,但身邊還站著外人,千悅逼著自己回憶了西黎暗衛營的冰冷生活,這才將淚水生生憋回去。
他拿起碗筷便吃,明明是一路以來吃得最好的飯菜,他咽下的卻唯有滿腔苦澀。
為什麽……為什麽明明不信他卻要對他這麽好?
不是說好不會再對他忽冷忽熱的嘛……
千悅兀自傷神,全然沒注意到侍女的異樣。府中侍女都是由管事嬤嬤特意教養過的,在主子面前都是低眉順眼的姿態,但他身邊這個不躬身不行禮,眸光流轉間盡是傲然之氣。
侍女見他吃得差不多了便適時地提議道:“公子,飲下此杯吧,他說一醉解千愁。”
好酒配好菜,嗯,不算虧待他,也不算撒謊,反正都是他自己吩咐的。嗯,沒錯,就是這樣。
千悅面露猶豫之色,暗衛營裡都說喝酒誤事,因此不允許喝酒,也有同僚趁著休假之時出去偷嘗兩口說是瓊漿玉液。
他沒嘗過,但既然是軒轅澈吩咐的,那便嘗嘗看吧。
酒不醉人,入口甘冽醇香,千悅便一口氣飲下一壺。然此酒後勁極大,又加了迷魂之物,千悅片刻便雙眼迷離,以手托腮勉力維持坐姿。
“嘖……酒量還是一如既往地差。唉,這次就幫你到這兒了。”侍女一旋身便如雲煙散開,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仿佛從來不曾出現過一般。
第40章 醉貓千悅
日光平午見,霧氣半天蒸。
此時已臨近正午時分,菜市口的刑場上五人依次排開,背後高高豎著“斬”字木牌。
菜農早已無菜可賣,菜市口原本是沒什麽人來的,但宇文天縱的親衛也不是吃素的,愣是在短短一天一夜裡將今日要處決惡霸的消息傳遍了全城。
刑場之外,百姓們裡三層外三層地站著,不時對場上人指指點點,議論上幾句。
收到宇文天縱的字條之後,軒轅澈索性也不再遮掩,大大方方地穿著寬袍大袖端坐於刑場中央,身旁站著風畔和身著官服頭戴烏紗翼善冠的知府大人。
如此身份高低立判,縱使軒轅澈沒有挑明身份,台下百姓也自然能分明識得此人身份比知府大人要高。
衙役把控著刑場四周,以免發生混亂。
午時至,軒轅澈左手拿捏住右側的寬大袖口,右手從簽筒中取了支簽子,而後擲於桌前,高聲喝到:“行刑!”
明明不是喊出來的,但偏偏在場的每個人都聽得清清楚楚。
膀大腰圓的劊子手捧起酒壇痛飲一口卻不咽下,鼓著腮幫子“噗”地噴在了自己的鬼頭環首刀上。
陽光照在刀片上,映射出凜凜寒光,凶犯五人或淡然閉眼或滿臉悲戚,又或者一臉木然。
面具遮住了軒轅澈的臉,隻余下那一雙眼睥睨著底下一切,悲憫、感慨、惆悵混雜在一起,共同呈現在眸底。
倘若沒有這場洪災,倘若災後有人給他們一條活路,或許今時今日他們還在安居樂業,各自做著屠夫、鐵匠、掌杓、墨匠、竹工。
初聞掠子而食一事,軒轅澈隻覺得滅絕人性,自然而然地將五人看作了窮凶極惡之徒,可後來才知他們原本也是安分守己的平民。若非是不想看著自己的家人活活餓死,也不會犯下此等滔天惡行。
於情,軒轅澈同情他們,但是於法於理,殺人償命這是天經地義的。
慘死於他們手下的一十二條性命需要用他們的血來昭雪天理王法。
劊子手手起刀落,軒轅澈閉上眼不願去看,待行刑結束之後,軒轅澈起身走到刑台較為靠前的位置,也不顧屍體身上正汩汩湧出、彌漫刑場的鮮血,他徑直掀袍跪下,這一舉動頓時驚了所有人。
“主上……”風畔目瞪口呆,不禁輕聲呢喃,隨後做出了與軒轅澈同樣的舉動——掀袍下跪,在四周警戒的暗衛們亦然。
軒轅澈高舉青天令,朗聲道:“吾乃前柱國大將軍之子軒轅澈,今奉吾皇之命前來徹查賑災一事。此地隸屬南境,澈身為南境主帥未能保南境子民安居樂業,此實為澈之大過。澈,枉為親王之尊,愧為南境主帥,今以亡父之名起誓,必以此青天令還青天於諸位。”
語畢,軒轅澈深深拜了下去,竟是三拜九叩之大禮。
親王之尊,朝堂覲見不跪天子;下朝退散,公侯大臣需伏而拜謁。這樣的人,如今卻跪在地上對著他們行如此大禮,在場的平民百姓無一不心生動容。
“呸!你嘴上說得好聽,誰知道你們這些貴族背地裡會乾些什麽齷齪事呢!”一個穿著黑色短打的年輕人突然跳出來,他身材勁瘦,渾身散發著武人獨有的氣勢。
聽了他的話,周圍的人也隨聲附和。
“王爺他個好樣的啊!”一位老婦人撲通跪在地上,溝壑縱橫的臉上早已淚眼模糊,也許成長於和平之時的青年人早已不記得在他們小時候曾有個名喚軒轅武的人為他們拚過命,但有些事,那些飽受戰亂之苦的人是絕對不會忘記的,老婦人顫抖著聲音哭嚎道:“軒轅氏對得起每一位陽寧子民!那北邙山下葬的每一縷孤魂都不該被忘記!豎子小兒,你如此汙蔑於他,可曾想過百年之後如何下黃泉面對列祖列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