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最讓他火大的並不是這一點,而是他意識到在看千悅處理傷口時他動了惻隱之心。
幼年時,父親教導他說不論為君、為王、為帥、為臣、為將都要愛護百姓,他深以為然;少年時,師父說醫者仁心,越是亂世越應當懸壺濟世,他也謹遵教誨。
可如今,他對一個西黎人動了惻隱之心。他終有一日會成為戰場上殺伐果斷的帥,如何能對敵國之人生出婦人之仁!他惱恨自己的悲憫多情,鬱憤積壓在心頭而無處可去,現下千悅這個雞蛋裡頭被他挑出了骨頭,他的惱怒憤恨便全數傾瀉到千悅身上。
理智讓他沒有下死手,否則以他的氣力想擰斷千悅的脖子可謂易如反掌。
但縱使隻用上三分力氣也足夠讓千悅痛苦害怕,軒轅澈控制著手上的力道森然道:“喲,現在倒是知道怕了?方才不是還在英雄救美嘛。”
千悅喘不上氣,幾乎要昏厥過去,軒轅澈這才放了手。
他好一會兒才緩過來,囁嚅道:“我沒有。”
啪!
軒轅澈毫無預兆的甩了他一記耳光,這次是用足了力氣的,反正一巴掌打不死人。
“你沒吃飽飯嗎?說話跟蚊子叫似的!”
喝了藥原本就滿嘴苦味,這下口中又添血腥氣,難受得緊。千悅不敢再出聲,默默將臉轉了回來,捂都沒敢捂,垂下的眼眸不時打量軒轅澈的雙手。他不怕挨打,就怕軒轅澈拿那支發簪出氣。
所幸,軒轅澈並沒有那麽做,因為話一出口他才意識到上船之後自己真的沒給千悅吃飯,而沒有他的吩咐下人自然也不會無端端做些什麽多余的事。如此想到來,他頓時覺得臉頰發燙,尷尬困窘得要命。
小桌上的飯菜已經涼了,但現在還未入冬,涼了倒也不甚打緊。他之前已經在其他雅室用過飯了,這些飯菜剩著也是浪費,倒不如順水推舟讓這奴才吃了。
後衣領突然被提起,千悅反應過來還以為軒轅澈要把自己扔到外面去,但還沒等他開始掙扎,身子便穩穩落在了座椅上,眼前是四菜一湯還有兩碗米飯——倒不是誰討巧準備的兩人食,只是軒轅澈飯量大,一頓吃兩碗罷了。
軒轅澈背過身去咬牙道:“你,吃不完不準下桌!”
反轉來的太過突然,千悅一時間有些怔愣。
“可這是給你準備的呀。”
話音剛落,軒轅澈微微側過臉,隻一個凜冽的眼神千悅便立即抄起碗筷進食。
對於這個男人,他不敢忤逆分毫。
扒拉了兩口,他對著軒轅澈的背影輕聲辯解道:“我知道自己的身份,也沒想逞英雄。那個侍女,對你來說或許只是一個卑微的奴婢,但對我來說她是這裡唯一肯對我笑的人。”
冒著再被軒轅澈暴打的風險,千悅還是選擇說出這番話。
第14章 抵達
軒轅澈的腳步一頓,千悅剛放下去的心立時提了起來。話出口他便有些後悔,生怕再次惹惱軒轅澈。
但軒轅澈並沒有再做什麽,只是提步離開。
夜已深,爵室本就人少,此時愈發安靜。
軒轅澈躺在千工拔步床上輾轉難寐,腦海中一直回蕩著千悅那句話:那個侍女,對你來說或許只是一個卑微的奴婢,但對我來說她是這裡唯一肯對我笑的人。
貧苦窮困,會限制一個人向上的想象力;富裕尊貴,同樣會限制一個人向下的想象力。
的確,對於軒轅澈而言香蘭只是一個普通婢女,他身下的千工拔步床便可抵女婢一兩百。
身為中原強國陽寧的肅親王,所到之處更是從來不缺笑臉逢迎。因此他從來沒有想過,這些於他而言能輕易得到的東西,對於旁人來說竟會是難得且應當珍惜的。
想著想著,非但沒有絲毫睡意,反倒是清醒得很。
也不知過了多久,窗外透入絲絲光亮,大抵是天將破曉。
隨手披了件外衣起身坐到桌案上,軒轅澈長歎一聲。面前的奏報沒有一封是好消息,其上所記樁樁件件都足夠讓他震怒,但昨日怒過之後他更加深刻得感覺到怒火無濟於事,只有盡快趕到濱州賑災才是上策。
細算時間,今日是第十日,樓船已過萬重山。若是行程無誤,傍晚便可抵達濱州碼頭。
兩個月前,濱州連日暴雨,水不潤下。當地堤壩潰決,百川逆溢,壞鄉邑,溺百姓,及淫雨傷稼牆。又因其地處平原而近南海,地勢平坦故排水不便,加之海水頂托,更難排澇消災。
照理說,南下賑災是個費力的差事,但事實上當河道總督的奏折傳到京城的時候,上至戶部的侍郎、郎中、員外郎,下至戶部六司的芝麻官,朝堂上一大堆人跳出來搶這份差事,活像是餓狗搶食。
端王宇文銳和文王宇文汲更是爭得不可開交,結果誰也沒想到宇文天縱最後一拍板指了個中立派房俊明。
一石激起千層浪,布局者和旁觀者都清楚,奈何局中人看不穿。
房俊明是吳國公府世子,在朝中掛著閑職。吳國公府百年大族,在朝中的勢力盤根錯節,且手握三十萬兵權。軒轅澈縱使不甚關心朝中之事,身在廟堂之高三年卻也能猜到宇文天縱此番動作必然是要拿吳國公府開刀了。
許久之後軒轅澈方知那位皇帝此舉的真正用意,而後又是許多年,每每思及此,軒轅澈都心頭一陣酸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