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巧猛地抬頭看他,眼神中充滿了不可置信,隨後努力為自己辯解道:“我是以仆役身份接近卓嘎殿下的……有主戰派的人暗中幫忙,潛入比想象中更加容易。我發誓絕無半句虛言,在我丹水縣的屋裡還藏有卓嘎殿下的書信,懿王殿下你一看便知。”
說完她便弓著背,低下頭,一副低眉順眼的模樣。
夏日的雨,來勢凶猛又急促,卻走得也快。外面烏雲散去,日光漸顯,已是一副雨後初霽的模樣。
狼耳小孩心性,呆不住裡面,走出破屋拿著枝丫戳低矮灌木上慢吞吞爬著的蝸牛。謝止礿便也蹲著陪他看蝸牛。
本意是避嫌,可地方就那麽大,二人交談的聲音總歸還是會傳到耳朵裡。
阿巧歎了口氣:“卓嘎殿下在宮裡如何?我在她分娩後便離宮了,丹水縣消息閉塞,知道她薨了的消息也是一年後了。”
宋弇低聲道:“我對她並不熟悉,僅有的幾個模糊片段也是她神志不清地躺於床上。”
謝止礿知道宋弇話並未說全。因為他幼時有次與宋弇共同回宮,聽見幾個年歲小的皇子嘲笑宋弇是大瘋子生出來的小瘋子。
宋弇自然是理都未理,但謝止礿自此也知道了為什麽宋弇總是不太愛回宮。
阿巧哽咽道:“我是幫凶,將卓嘎殿下推到了火坑裡……我有罪,我的罪過會讓我墮入畜生道,生生世世不得為人。”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更不用說阿巧已經死了。
在阿巧零零碎碎的敘述中,宋弇母親的形象逐漸豐滿。只不過借他人之詞描摹出來的卓嘎是在嫁入大梁前的羌族天真爛漫的少女,與久居深宮的麗妃形象相差甚遠。
在阿巧的口中,卓嘎深受羌族居民的喜愛。
因著羌族聚集處多為荒地,雜草叢生,土質不適合耕作,當地居民隻得放牧為生。
貧窮同時意味著思想文化的落後。在羌族,奴隸佔了很大比重。羌族奴隸的命比牛羊還要賤,甚至一頭牛可以換取五個奴隸。
卓嘎雖然是大巫的女兒,在族中地位崇高,但卻對所有人都一視同仁,經常分發錢財給衣不蔽體又瘦骨嶙峋的奴隸們。羌族內部甚至有歌謠傳唱她是上天賜予的聖女。
“她說扣扒從一出生便是罪惡的,所以她的遠嫁也是為了自己的贖罪。”阿巧道,“她說羌族的水土孕育了她,她願意用自己的自由換取羌族的和平。”
謝止礿聽到這,隻覺得所有的犧牲都是卓嘎自願的,那阿巧又為何說是欺騙了她呢?
果然,宋弇與謝止礿有相同的疑惑,他又問阿巧:“那你為何說自己是幫凶?”
阿巧沉默片刻,道:“因為我騙了她,我騙她大梁富裕遼闊,有數不盡的牛羊和望不到盡頭的山林與草原,而梁祀帝是位英明神武又深情款款的皇帝。”
可等待卓嘎的是宮裡數不盡的陰謀算計和望不到頭的長牆飛簷,而梁祀帝也是個昏庸無能又坐擁佳麗三千的皇帝。
謝止礿覺得事情沒有阿巧說得那麽簡單。如果只是用美夢謊騙一個本就做好自我犧牲的人,根本不會歉疚到覺得自己會永入畜生道。
但無論宋弇如何反覆追問,阿巧也只是一口咬定就是這個原因。
於是宋弇隻得轉而問:“我聽聞我母后體質純陰,也善陰陽鬼怪之術……不知你是否聽說過羌族人有陰陽相撞,神魂顛倒之事,有無解決之法?”
“我並非扣扒,這類陰陽通靈之事只有巫師才能知曉。我隻知卓嘎殿下是那代羌族中天資最強的扣扒。若不是女兒身,絕對是下一代大巫中當之無愧的人選。”阿巧喟歎,“只是京城生活猶如囚籠,更勿論是放牧為主,自由慣了的羌族姑娘。”
“我知道。”宋弇語氣有些唏噓,“她被當成棋子,又被關在囚籠,怎麽會覺得開心。”
阿巧言辭閃爍:“卓嘎殿下嫁過去後,因對京城生活有些不適,精神也出了些問題。若是她說了些什麽話惹您傷心,還望懿王殿下不要放在心上,世上大抵是沒有母親會厭惡自己孩子的。”
在門外的狼耳對蝸牛失去了興趣,小聲道:“他們在說什麽,真沒意思。”
謝止礿道:“在說身不由己……你還小,聽不懂也正常。”
身不由己這四個字對孩童來說的確很難理解,狼耳卻不服道:“我知道什麽意思。身不由己就是雖然我不喜歡吃生肉,但因為我長在狼群,所以不得不吃生肉。”
謝止礿微怔,隨即笑了笑:“對,是這麽個意思。”
被環境裹挾,無法以個人意志為轉移,便是身不由己。
狼耳嘟囔了一下:“阿奶很凶的,我還是第一次見到她這麽客氣。”
謝止礿在袖中摸出張黃符,將其疊成紙鶴模樣,然後輕輕吹了口氣。紙鶴便突然有了生命般飛了起來,在二人中間打著轉。
狼耳眼睛亮亮地看著紙鶴,謝止礿趁機引誘道:“這紙鶴可以短距離飛到你想飛的地方,你想學麽?”
狼耳點頭。
謝止礿道:“我可以教你,但你得聽話,下次萬萬不可隨意殺人。”
狼耳答應了,只是還問了一句:“為什麽?”
謝止礿噎住,不能殺人本就是猶如太陽東升西落,又如人飲水吃飯般自然的事情,如今他卻需要解釋為什麽不能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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