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似道是千帆過盡,閱歷無數後悟的大道,而謝止礿是無知無畏,從未入世就修的大道。
哪個堅不可摧,哪個一觸即破,一看便知。
但無情道還是讓他沾著些便宜,因為目前為止他還是能清楚認識到自己在幻境裡,而大都數人都會沉溺在幻境中無法自拔。
謝止礿最擔心的便是宋弇。
宋弇與他不同,他是情緒大開大合,愛憎分明,充滿殺戮之氣的殺魂師。殺魂之術是謝似道糅雜了羌族殺魂師技法後獨創並傳授於他的。
換言之,宋弇的心魔應當比任何一人都要重。
現在最緊要的是快些出去,只要能找到自己的心症所在,把它揪出來,做出與它背道而馳的選擇。
他跨過萬裡血河,在看到地上血泊中那熟悉的淡青色道袍後,發出了沉重歎息。
他怎會不知自己的心魔是什麽,事實上他太清楚了。就因為清楚,所以不敢再看第二遍。
他害怕再看到往日音容笑貌變為地上的死不瞑目的冷屍。他害怕看到謝似道當著他的面被人硬生生破開三魂七魄,而自己沒有救他。
謝似道讓他快逃,他便真的逃了。其實他也不知道謝似道如果當時沒讓他逃,他會不會逃。
他應該以死相拚,在重重官兵的包圍下拚盡最後一絲力氣救下師父。
他應該以身殉道,以死相告天機觀自上而下清清白白,沒有殺先帝。
但是他沒有,他跑了。
他刻意淡化掉這些記憶,重點記著他是如何耗費所有靈力搶回師父的一道生魂,自己又是如何死裡逃生地躲至一個洞穴開啟了長達兩年的休眠。
他反覆告訴自己:我已經盡力了,我也很不容易。
但他的心魔將這些記憶全部撕扯開,告訴他,沒有用的。你將記憶粉飾得再好,你也是那個棄師父於不顧,眼睜睜看著同門屍山血海的懦夫。
謝止礿抱起地上毫無氣息的小師弟,用手抹去他臉上的血汙。
小師弟是謝似道最後一個撿回來的孩子,去世那年才十二歲。沈莘與他真的很像,有些老實,又喜歡講些吉祥話逗眾人開心。
他每日勤勤懇懇地做著灑掃的工作,雖然有時候也會小小抱怨謝似道總是給他一些無聊活計,有時甚至還能看到他躲在一棵樹下抱著掃帚睡著了。
每次謝止礿拿狗尾巴草撓他臉時,他就會一臉驚恐地喊著師兄好,然後手忙腳亂地拿起掃帚又開始掃階梯上的落葉。
但他的打掃工作總是做得最好的。
他去世時才十二歲啊,人生還未開始,就已經結束了。而且死去的緣由也十分荒唐,欲加之罪,卻要幾十條命承擔。
“謝止礿,是我殺了他們,你要來殺了我嗎?”心魔化為黑霧,團成一片看不出形狀的模樣,挑釁地說。
謝止礿放下師弟,兩顆晶瑩的水珠從臉上落下來。他提著魂歸,緩緩走至黑霧。
“我是個很失敗的神魂師,”謝止礿自嘲道,“我的道早就歪了。”
黑霧抖動著軀體,誘惑道:“可是魂歸不能殺人,你怎麽辦呢?謝止礿,你是要救濟眾生的人,怎可為單獨幾個人殺人?”
心魔之所以是心魔,是因為你即使知道它是在哄騙你,挑你傷疤,你也避無可避,逃無可逃。
“魂歸不能殺人,只能渡魂與淨化邪祟。”謝止礿喃喃,眼見著黑霧又變成了謝止礿本人的模樣。不過這個謝止礿一臉假笑,渾身黑氣縈繞。
“是啊,你打算怎麽辦呢?”心魔笑嘻嘻,語氣輕浮。
“你是我的心魔那我便自己渡你!”謝止礿抬手。
“你做不到——”
“我做得到!”
他對著擁有自己相同樣貌的心魔狠狠一砍,心魔如煙霧般散去。
謝止礿眼前出現了謝似道的面容。
周圍環境如走馬燈般飛速劃過,任外界滄海桑田,謝似道巋然站於世界中心,朝謝止礿伸出了手。
這是謝止礿的第二個心魔。
謝似道滿頭銀發飛舞,眼睛充滿慈悲,他注視著謝止礿又像是通過他在看萬千世界。
“礿兒,把為師渡了吧。”
謝止礿啞聲,聲音充滿乞求:“師父,你可以不走嗎?”
“天下萬物變遷,自有他的運行之法運行之理。你收集完我魂魄的那刻,也是我該走的時候到了。”
謝似道將他撿回去,如親生兒子般養著,教他大道,教他神魂之術。
謝似道說眾生皆苦,自個兒卻總是嬉皮笑臉,雲淡風輕。
他說開心是一世,不開心也是一世,日子不就是這麽過麽,能混就混。
聽上去一點都不像個仙風道骨的道長,像個曬太陽喝茶遛鳥的市井老頭。
可謝似道的道心如此之穩,面對生死淡然處之。
謝止礿辦不到,他哭著對謝似道說:“師父,人生好苦。”
可這幻境裡哪有真的謝似道,一切皆是他本心的體現,所以他的本心代謝似道回答了:“人生是很苦,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你若一心求這大道,就要割舍掉一切。”
“所以,渡我走吧。”
那心魔又陰魂不散的出現在謝似道的旁邊,桀桀笑道:“謝止礿,不要修大道了。做個普通人不好嗎,這樣你師父也可以留下來,也可以暢快為師弟們報仇,多好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