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吼完後才發現屋子裡還有三個人站著看他,於是扭了扭有些僵硬的脖子,訕訕道:“礿兒,弇兒,為師不在的這段日子裡,你們倆過得可好?”
謝止礿立刻飆出熱淚,衝過去抱住謝似道的身體:“師父,我找你找得好苦啊。”
宋弇不言語,只是略微仰著臉,眼眶也有些紅。
謝似道也知時過境遷,他這一死,天機觀眾人皆受牽連,謝止礿也定是過了許久東躲西藏的日子。即使他已是死去之人,也不由悲從心來。
他抬起手,就聽胳膊關節處發出“哢哢”響動,想要回抱謝止礿的手僵在了半空。
“謝國師,在下薛蘊之。您現在魂魄未全,這百年榕樹枝乾做的身體對您來說可能會有些陌生,還需適應一段時間才可正常使用。您若是有什麽不適的地方盡管來找我。”薛蘊之見著謝似道後便眼巴巴地望著他,連呼吸都輕了許多,語氣頗為殷勤。
“原來是老薛的獨孫。”謝似道的神偶做不出表情,但聽聲音卻是歡快了許多,“蘊之啊,不知你有沒有從你祖父那兒聽說我的一樁事情。”
薛蘊之忙道:“當然,祖父經常與我說,您是百年一遇的天才,是我們青城山神魂師一族裡不可多得的——”
“我幾年前在你祖父那兒定了一批小神像,定金都付了,貨呐?”
薛蘊之充滿希冀的臉立刻垮了下來,連連後退幾步:“我去查查帳……查查帳。”
說完便立刻逃出禪房。
謝止礿奇道:“他薛家不是早就付之一炬了麽,哪還有什麽帳。”
宋弇:“有些人是假傻,但有些人是真的傻。”
謝止礿:“我雖知你在罵我是真傻,可我還是未聽懂你說的什麽意思。”
“看到你倆還如往常那樣,為師就放心了。”謝似道甚感欣慰,隨後扭了扭僵硬的身體,忙道,“快,將銅鏡給為師拿來,我要好好看看這新作的身子如何。”
宋弇將鏡子拿了過來,看這老頭臭美的模樣,皺眉道:“你要照鏡子就照,為什麽將薛蘊之打發出去。”
“我怕與我期望的樣子有出入,朝晚輩發作倒成了我的不是了。”
宋弇:“……”還挺要面子。
謝似道迫不及待地看向銅鏡裡的自個兒,卻略微失望地歎了口氣。
先不提這矮小的身材,因為要容納他神魂的材料難尋,只能做成這般大小他也是知曉的。可這未著任何顏色,還帶著木頭紋路的四肢他實在不能接受。
他生前怎麽著也是神魂師裡長得最仙風道骨的,現在卻看著與尋常寺廟裡的神像無甚區別。
“我覺著,你們不妨跟蘊之提些意見,讓他給我上個色兒……還有這五官,著實平常了些。”
謝止礿尷尬地笑了笑,眼底閃過一絲不自然:“這是我們特地要求他做得普通些,若是按照他的喜好發揮——”
謝似道才瞅完眼睛和鼻子,視線下移時自然看到了那歪向一邊的嘴角,差點一口氣沒提上來。
“這嘴是怎麽回事?!我的嘴怎麽歪了!”
在外面聽牆角的薛蘊之聽到謝似道在裡面狂吼,當即抖上三抖,口不擇言到阿彌陀佛都念了出來。
這世上不怕謝似道的可能只有宋弇一人,只見他從容站定,面色不動地說:“將就著用吧,本來連五官都可以給你省去,你現在說話又不是真的靠嘴。”
謝似道不知受了什麽刺激,立刻四肢瘋狂抽動,頭點似篩糠,“噗”地一下便沒了動靜。
“師父——!”謝止礿驚恐萬分,搖著一動也不動的神偶。宋弇臉色慘白,眼睛微微睜大,而薛蘊之在門外聽到動靜也趕忙跑過來,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場面一時熱鬧非常。
大梁皇宮,垂拱殿。
初夏微風透過雕花圓形窗欞,徐徐吹著半卷竹簾上的穗子。寬長案幾面板下的凳腳纖長高挑,紫檀木的材質襯出光滑沉穩的儒雅之氣。
正當而立之年的梁景帝身著方心曲領的淺黃長袍,半身隱在案幾上鏤空香爐飄出的嫋嫋青煙之中。只見他左手拂著袖口,右手提著毛筆,手腕穩健,紙上書寫一氣呵成。
貼身太監低垂著眼,半弓著身子,默默候在一旁。
梁景帝盯著紙沉默半晌,然後將筆放置山形筆擱上,緩緩開口:
“懿王去往益州已有數月了吧。”
“回稟陛下,已二月有余。”
“嗯……”梁景帝看著窗外於樹梢上四處亂跳的畫眉,若有所思道,“益州通判也該回京述職了吧,也不知懿王在益州呆得如何。”
貼身太監笑了一下,道:“懿王殿下左右只是個毫無官職的閑散王爺,應當也翻不起什麽風浪。”
懿王生母是外族之女,他又打小體弱多病。先帝明面上說懿王是在四季氣候宜人的避暑行宮裡叫人帶著,但宮裡皆傳聞他是由罪人謝似道帶大的。
這麽一個存在近乎隱形的王爺,又與梁景帝最厭惡的道士關系密切,貼身太監提及的時候自然不免帶上些輕視意味。
“懿王雖與朕未見過幾面,但到底是朕的手足,往後不可再胡言亂語。”梁景帝背著手,語氣帶著些慍怒。
那好端端的提這懿王作甚。太監不敢多言,撲通下跪,往自己嘴上打了幾個巴掌,求饒道:“奴才該死,竟敢妄議親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