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在夢中,師徒二人對秦念久發出的雜音一無所覺,仍一念一搭地對著話。
一套對話都快能倒著背出來了,秦念久終是忍不住,一提傘便預備去門外找找看其他的線索,足下的地面卻陡然虛晃了起來,教他腳步不穩地差點跌了一跤。
他勉強穩住了身形,正疑惑這是地動了?就聽談風月急促道:“不好,幻境將塌!”
下一秒,眼前所見,耳旁所聽,皆不穩地晃動了起來,地面綿軟,竹牆濕粘,那踏入竹屋的一師一徒仍是按部就班地在重現當時的場景,身影邊緣卻漸漸虛化,成了一副將散的景象。
幻夢一散,一或重歸現實,破道禍世,二或眾人永陷幻境,被困於深魘之中——胸膛似被狠狠擠壓了進去,秦念久身體漸重,像是一點點喪失了身體的掌控權,連眼皮也重得睜不開似的,只能勉力持傘撐著自己,口中胡亂嘀咕,“這這這——誰知道是這般景象——老談,這次是我害你——這樣,咱們爭取把破道一並留在深魘中吧,省得——這次是我害你,深魘中我一定盡力護——”
談風月比他稍好一些,至少仍能睜眼。他沒理會耳邊絮叨含糊的念詞,隻艱難地死盯著那仍端坐在案前的白衣人形,心道一定有解——究竟解在哪裡?!
師尊小憩——徒弟踟躇——踟躇?
他一點點挪動手指,似費了千鈞之力,才堪堪掐出一個“無中生有”,自指尖生出了一粒微不可見卻又閃爍著的火星,又盡全力一勾指,死馬當作活馬醫地將那粒火星撣到了那白衣人的衣袖之上。
不過一粒微塵般的火星,落在了那漸已虛化的衣袖上,仿佛水融入了水,風融進了風,並無波瀾,了無痕跡,可幻境卻倏然穩定了下來。
原本滑向模糊的景物一霎重歸清晰,壓在胸上的斥力頓消,拿傘死撐著自己的秦念久一時用力過猛,向前撲去,結結實實地砸在了地上,像條渴水的魚般大口大口地呼著氣。談風月亦努力平複著呼吸,沒顧及去扶他,眼睛只顧看著那案前似是被擾醒了的白衣人。
白衣人面上攏著雲霧,瞧不清是個什麽神情,卻能看見他轉頭望向了窗外。
窗外?窗外什麽都沒有。
白衣人卻不覺奇怪似的,仍恃著那副如雲如風的不動不驚,回正了身子。
雖然看不清他面上神態,那破道的神態卻是能看清的。見白衣人醒了,有一抹驚,一抹喜,在他清潤的瞳仁中迸了出來,雖然轉瞬即逝,便又變回了先前的恭敬,卻結結實實地落入了秦念久與談風月的眼中。
敢情他的心中執怨不過就是想叫醒他師尊?!仍癱在地上的秦念久腦子還有些亂,氣不打一處來地邊喘邊斜睨著破道,咬牙切齒地道:“……我……你……你上去叫醒他不就完事了?這都什麽事啊?……”
想當然不會這麽簡單。談風月輕輕摩挲著指尖,像是摩挲著心中的疑慮,見那回正了身子的白衣人微微偏頭,面朝向了站在門邊的破道。
開口,仍是淡淡,惜字如金似的,“怎麽?”
秦念久聽得頭疼,不禁腹誹難道是吐字要給錢麽,怎生連句“還有何事”都舍不得說?
可那破道眼中卻又一次迸發出了驚喜,連嘴角的弧度都提起了幾分,是個純粹的孩子模樣。他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後腦,道:“啊,師尊……先前提過,今日要下山——要帶我一齊下山入世除祟的……”
自窗外吹入的風,桌上流散的煙,飄飄柔柔,如夢如幻,白衣人在他滿載希冀的目光中輕輕點了點頭,道了聲好。
他負手起身,微微頷首,仍是惜字如金地道:“走吧。”
說著,他又往窗外望了一眼,“他應該也來了,就一同去吧。”
……
隨著最後一個字音落下,如同有人一彈指般,整場幻夢,散了。
第二十四章
屬於破道的幻夢陡然消散,談秦二人尚未來得及細細琢磨一番方才看見景象究竟是怎麽一回事,就挾著滿腔的不解疑惑落入了一片刺目的幻白。
說是幻白,眼前卻又好似能看得見道道人影,耳邊似有馬鳴,似有人聲……仿佛剛從一場深眠美夢中脫身出來,半夢半醒,將醒未醒,腦仁像被緊緊攥著,來回拉扯,才剛摸著清醒的邊緣,就又陷入了夢中去。
——就又陷入了夢中去。
……
秦念久猛然睜眼,發覺自己竟正手持長劍,踏空急躍。
擦過耳畔的呼嘯風聲刺骨生涼,猶如聲聲鬼哭,鑽得人心裡發慌。
這是怎麽一回事?
談風月呢?
他想轉頭四下看看,可身體卻全然不聽他使喚,隻自顧自地、一刻不停地朝前直衝,直至追上了前方一個也正急奔著的模糊人形。
是談風月?
他張口欲呼,嘴唇卻像被死死釘上了一般,任憑他如何使力都無法啟開分毫。
風聲依舊勁寒,余光能看見遠天際處一輪圓月。圓月圓月,明明該是個圓滿團圓的意象,不知為何卻隻顯得陰惻惻的,邊緣甚至泛出了些詭異的紅,將他左手中輕薄銳利的長劍鍍上了一層血光——還是這劍上本來就帶著血光?
由不得他分心去辨,他的身體自顧追著前方那人,右手一翻,竟是自腕中幻化出了一柄短劍。許是使了個什麽咒訣——他既沒見這具身體念咒,也沒見他掐訣,卻有無數藍色流光聚起,凝在那短劍上急急一停,旋即如浪潮般狠狠鋪開,不由分說地衝前方人影急速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