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霧一顫,爭先恐後地鑽回了陣眼,又倏地重新噴發了出來,緩而慢地再次覆蓋住了整個村莊。
同樣地,於濃霧中先響起的是腳步聲,卻遠比前一場幻陣景象中來得要更重更亂,嘈雜的人聲也不僅僅是焦躁,而多了幾分急迫與哀怨,等到濃霧散去,出現的幢幢人影也更多了。
方才只是男人,現在則是全村老少都出動了,在巷尾的一間小院外扎堆聚著。
之所以是小院“外”,是因為小院“裡”早已擠滿了人。人人肩頭碰著肩頭,正合圍著一個身形瘦小的女子。
那女子退無可退,後背緊緊地抵在門板上,瑟瑟發著抖,一個繡著彩燕雙飛的繡繃跌落在她腳邊。
秦念久與談風月坐在簷上,一個沒表情,一個冷著臉,齊齊垂眼看著院中的混亂場景。
一個太婆啞著嗓子,顛三倒四地懇求,“囡囡,大仙說了,觀世音菩薩也這麽做過的呀……你幫幫我們,幫幫我們,你也能成菩薩的,女菩薩,女菩薩!我們養了你這麽大,你也該報報恩的,你幫幫我們,啊?”
洛青雨看著面前雙雙灰白的眼,滿臉淒惶,“不、不……”
又有一個農婦哀哀地開了腔,“我們沒了眼睛,什麽都做不了,難道你就忍心看著全村人餓死嗎?青雨,你是個善心人,你沒了眼睛,治好了大家,大家都會幫著你……不,不是,是供著你的!你是我們的大恩人——”
“我們都看不見了,就只有你的眼睛是好的,這難道不就是天意,讓你來救我們的嗎?”
“孩子還小啊,他們的眼睛瞎了,以後的日子要怎麽過?要怎麽活?”
“別忘了是誰湊錢把你從人牙子手裡贖下來、把你拉扯到這麽大的,是我們盧家村的人啊!你從小吃我們的,穿我們的,用我們的……要不是我們,你早被打斷了手腳,在街上當乞兒,又或是被賣去野村裡當媳婦了!”
有個孩子的胳膊被人痛擰了一把,當即高聲哭叫了起來,“青雨姐姐,你幫幫我們呀,我不想瞎!我不想瞎!”
“囡囡啊——”
“一雙眼睛,換全村人的命啊!”
……
說話的多是些老人女人和孩子,男人們不發一言地站著,手裡緊緊握著割豬草的小刀。
“嘖。”秦念久看著男人們手裡鏽跡斑斑的小刀,拿黑傘輕輕敲了敲房簷,濃黑的怨煞之氣沿著傘面緩緩流動,“可真夠爺們兒的。”
其中一人說的挺對,結局的確是一雙眼睛,換了全村人的命。
院中的人你一言我一語,字字句句,沒有一句是直截了當的逼迫,甚至能稱得上軟和,卻猶如一柄柄軟刃的長劍,剜得洛青雨血肉模糊。她只能慘白著臉,死死貼在門板上,不住地搖頭,“……不、不……”
秦念久面無表情地聽著看著,眼睛環視了一周,連那黃衣道人的影子都沒看見,不禁冷笑一聲,“真是好算計,唬得村人來行凶,不用自己動手,還能少擔一份直接的因果。”
窺得了一絲曙光的眾人見洛青雨仍是不願意,隱隱躁動了起來,卻是誰都不想當那個動手的惡人,隻將勸說懇求的聲音越提越高。
突然,一個婦人掙開人群走了出來,在空中空抓了幾下,握住了洛青雨的手,“……小雨。”
洛青雨像是抓見了一塊浮木,臉上重現了幾絲血色,一雙清明的眼中終於滾滾落下淚來,“嫂子,我——”
那婦人也哭了,“小雨,你幫幫我們吧,我知道你對我們好,盧安他去的早,我還有三個孩子,我……”
洛青雨一怔,似乎不敢相信自己聽見了什麽,剛爬上臉頰的血色急速褪去,“……嫂子?”
婦人的哭聲一霎放開了,“小雨啊!”
院中的人群仍在哭著、叫著、求著,洛青雨卻好像聽不見了,身體僵得無法動作,五指死死扣在身後的門板上,被粗糙的木刺刮出了血來。
好像過了許久,又好像隻過了一彈指的時間,她終於做出了妥協,蒼白嘴唇嚅動幾番,“至、至少……讓我再見溫——”
她沒能把話說完,有等不下去的人在混亂中伸手拽了她一把,拉她跌在了人群之中。
湧上去的是更多的人。
談風月一收折扇,將聲音與畫面一同定住,轉頭看向秦念久,“如何?”
秦念久伸了個懶腰,聲線沒什麽起伏,“大開眼界。”
“藥的來因看完了,喝完藥之後呢,能看見嗎?”他撐身站起,倚傘而立,“同是一碗藥,應該可以吧?”
與追溯原因無關,只是說不上來是個什麽心理,他還挺想看看眾人在喝了那藥後發覺無用,對洛青雨愧疚難當、追悔莫及的場面的。
像是看穿了他的想法,談風月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卻沒說話,隻將折扇凌空一展,操縱白霧轉換了場景。
這回沒有腳步聲了,一道粗啞的嗓音徑直劃開濃霧,“大仙,大仙,為、為何我們還是看不見?”
又一道怯怯的聲音響起,“不、不是說藥到病除嗎?”
濃霧漸漸散開,黃衣道人的身影出現在了街角。面對二人的詰問,他不慌不忙地一甩拂塵,“我說了,要取及笄處子的一雙明目做藥引……”
“為何無效?”他冷哼了一聲,笑得有些陰毒,拂塵一指洛青雨的小院,“——難道你們不該去問她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