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形色色的畫面重重堆疊在腦中,卻猶如嘯風揚沙,頃刻散盡。分不清縈繞在心間的究竟是平靜,還是空洞至極的茫然,眼前景象漸進清晰,秦念久看著眼前滿目詫然的談風月,嘴唇微動,卻一時發不出聲來,於是便靜了片刻。
一室靜寂之中,談風月聽見他輕輕地,幾乎是用氣聲念出了三個字:
“……談君迎?”
隻三字,猶如長劍裂心,透胸而過,帶走了他遍身的溫度。
就連空氣也像是被凍住了、凝結了,一股寒氣自足底緩緩上升,心臟卻直直下墜,抽去了他的力氣,拉扯得他身形一晃。
談風月面上血色褪盡,全無意識地提了提嘴角,仿佛這只是個拙劣的玩笑。死死抓著這一絲希冀,他緊盯著眼前的人,試圖從他的神情中尋出哪怕一絲破綻,可秦念久面上、眼中寫滿的卻唯有毫無波瀾的漠然,以致令他的心一點點滑落進了深淵。
無比乾澀地,他啞啞笑了一聲,仍是勉強堅持道:“這玩笑……可不好笑……”
秦念久卻沒應他這句。
他隻微微偏挪視線,將這陌生山洞內的景象收盡眼底,而後再度看向了眼前這他唯一熟悉的人,冷聲微啞地問:“……衡間呢?”
“……”
談風月遍身氣力終於喪失殆盡,失力往後靠在了岩壁上,“你……”
全不在意他的反應,秦念久的聲音既虛又輕,稍頓了頓,似在冥思回想,“今日……四月初一,我應允過他,要伴他下山除祟的。”
於雲隙間滾動的聲聲悶雷伴隨著他輕得縹緲的話音字字砸下,仿佛在他難負重壓的心上放下了最後一根稻草。
數月以來一直艱難壓抑著的情緒一朝坍塌,談風月後背死死抵著岩壁,退無可退,再維持不住那如薄冰般易碎的表面鎮靜,頃刻化風,潰逃般地卷出了岩洞。
……
暴雨瓢潑,狂風更烈,將萬物攪和成一派混沌,不時短暫地被雷鳴切開,又迅速攏起,直教天地難分。
雨簾如幕拉開,紅嶺近郊處,溪貝小屋裡,王二手忙腳亂地急急關緊門窗,身後的遊氏正軟聲哄著被雷聲嚇得大哭不止的女兒。
沁園繡坊中,洛青雨放下了手中的針線,托頰聽起了雨,繡繃上繡了一半的兩隻彩燕翩翩欲飛。
雁鷺湖旁,落霞山上,一眾玉煙弟子正心無旁騖地沙沙抄寫著功課,傅斷水負手站在最前,少見地出神了片刻,偏頭看雨。
同一片雨霧掩映下,宮中近侍太監躬身捧著大氅跨入禦書房,就要為正批寫奏折的紀濯然披上,紀濯然卻擺了擺手,自顧停了筆,同樣偏頭看向了窗外的雨幕。
——也在皇都,路上行人以手遮雨,拔足四散躲避,整片街景都被暴雨澆融了顏色,糅成滿目難看的暗灰。
滿目暗灰中,卻有一道並不起眼的青影披著大雨,格格不入地穿透昏亂狂奔的人群,如遊魂般跌跌撞撞地走著。
風雨都穿身而過,淋不濕他的發,沾不濕他的衣,可他卻顯得比所有人都更狼狽,仿佛快要被這驟雨擊碎。
暴雨如注,好似浪潮波波侵襲,將他一顆心拆得零落,撕得粉碎,談風月漫無目的地步步走著,步步穿風,步步踏在雨中。不知自己為何竟會拋下那人,自己逃開了,亦不知自己為何要到這裡來,他蒼白如紙的面上盡是恍然,如同身陷在一片深沼泥潭,舉步維艱。
耳畔破開雨聲,反覆回響著的,是三九曾問過的那句:“若是鬼君回來,卻不記得你我了,那該怎麽辦?……”
與那時一樣,他心間唯有空白,並找不到一個答案,又與那時不同,他再笑不出來,再難以鎮靜表象雲淡風輕地將這一問揭過去。
難以承受盤踞在心口的陣陣裂痛,他足下一絆,微微踉蹌了一下,險些跌倒在地,又勉強穩住了身形,怔怔看向兩旁被雨幕虛化了的街景。
……竟是回到了這裡。
街道空蕩,已無行人,唯有暴雨肆虐,一如他茫茫空落的心。
一步步,他走過上一世談君迎與秦念久一起走過的街道,百年已過,街邊店鋪早已不知更替了幾輪。一步步,他走過這一世談風月與秦念久一起走過的街道,路旁那曾與三九同坐過的茶攤仍在,爐上擱著的茶水仍熱,小二卻已經離開了。
緩緩地,無措地,不由自主地,他被心間那股無力的空茫驅使著,步步踏過前世,步步跨過今生,向談府而去。
急雨愈驟, 雷聲更密。
雨水如瀑般自飛簷上滑下,談府大門緊閉,被勁風敲打得震震作響。
談家上下早早便因國師一事辭官搬遷到了別處,整座府邸空得單薄,無什物件,亦無人聲,僅剩下了一名家仆守著,正倚在廊下打盹。
風聲雨聲,都未能入夢擾他好眠,驀地卻有一聲巨響在近處炸開,驚得他一個激靈,睡眼朦朧地轉過頭來,透過雨幕望向了被狂風吹得轟然洞開的大門。
並未看見有一名不速之客冒雨前來,徑自踏過了門檻,他看著那大開的厚重木門,毫無起身的意思,隻大大打了個呵欠,便又懶懶閉上了眼。
談風月亦沒看向這正躲懶的家仆,隻怔然與他擦身,穿廊而過。
身側根根廊柱,所用的是上等的紅木,縱過百年亦不腐不朽,漆色也新,庭園花徑卻已然蕭疏,被雨水打得殘敗,碾進了泥塵。